薛崇简见到李隆基一怔,随即笑道:“三郎也在,早听说你球技好,今日正好比试一场。”方才那内侍脸上如开出了花儿来,两三步趋迎上去,先恭恭敬敬向薛崇简扣了头,笑道:“郎君可算来了,您交代了给您驯马,奴婢们日日拿精燕麦喂着,那马跟奴婢们一般,都望眼欲穿了。”薛崇简笑道:“我近日太忙,好容易今日才得闲。我让你驯马,又不是让你养猪,你要是糟蹋了我的汗血马,当心我宰了你。”那内侍笑道:“糟蹋不了,糟蹋不了,那马雄健着呢,截了马尾后更精神了,别的马见了它都不禁得矮三分,也只有郎君您才配骑这样的神驹!”
薛崇简一笑,他身后少年杨慎交亦是勋贵子弟,随手丢两粒金珠给那内侍,笑骂道:“赶紧牵马去,少在这里胡白!”那内侍忙笑道:“是是。”回头对跟来的几个内侍吩咐:“还不快牵马去,找最好的牵!”
李隆基在旁默默听了一刻,忽然转身就走。薛崇简好不诧异,在后喊道:“你不玩么?”李隆基冷冷道:“我还有事。”
元沅早看出李隆基脸色不对,明白他的心事,暗暗叹了口气,连忙小跑着追上去。李隆基虽听见元沅在后边微微喘息,却无法慢得一刻,方才薛崇简脸上那春风得意又漫不经心的笑容,如一记警钟般砸在他心上。他终是将人心想得太过简单,他以为回到长安,这皇宫、这天地便重新归于李氏。那个内侍卑贱的笑容让他刹那间看得如此清楚,虽然武氏式微,但女皇仍是女皇,太平公主仍是太平公主,这皇宫仍是掌握在他人手中。
他们走至昭庆门的石桥上,忽听得身后有人喊道:“殿下!临淄王殿下!”李隆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见是个内侍气喘吁吁奔来,他略一蹙眉,待那内侍连滚带爬扑倒在自己足下叩首,才淡淡道:“你是哪个宫门的?”
那内侍喘了几口气,才磕了三个头抬头道:“回殿下,奴婢是在含元殿球场当差的,叫高力士。”那内侍不过十七八岁,跟李隆基年岁仿佛,一张脸生得白净机灵。
李隆基听他提到球场二字,心头怒火又起,哼道:“你唤我何事?”高力士道:“殿下息怒,方才那人是太平公主府上出来的,眼睛长在屁股上了,只认得太平公主家里的人。奴婢唤您,是想请您移驾麟德殿的球场,那里是奴婢的干爹管着,马不比含元殿的差,还比含元殿清静,您同这位……”他看了元沅一眼,道:“……这位贵人,正好玩耍。”
元沅脸上一红,高力士显是看出了自己是女儿身,才将中贵人改称“贵人”。李隆基嘲讽一笑,道:“麟德殿亦是宫内禁园,我没有请旨,你敢开场?”高力士笑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这天下一尺一寸,一草一木,皆是殿下家的,还有殿下不能到的地方吗?”李隆基抚着桥上汉玉栏杆,用力攥住栏杆上的麒麟首,冷笑道:“这天下是宅家的天下,你口出大逆之言,不想活了?”高力士倒不慌乱,一笑,轻声道:“试看今日城中,竟是谁家天下。今日这今日,与昨日那‘今日’不同了。”
李隆基神情微微一凛,不料这个小小宦寺,竟能诵出当年骆宾王檄文中的句子。他抬头向含元殿望去,恢宏宫殿高峙半空,殿顶琉璃瓦被春末夏初的浓郁阳光照耀,反射出的竟是粼粼金光,整座宫殿便似是用黄金铸就。他知道这彩栋画梁每一寸都贵比黄金,皆是用民之膏血支撑,唯独如此,身处其中,才有睥睨天下的骄傲;他亦知道这脚下每一寸土地,皆是开创江山的祖辈英雄们用鲜血浸润,他们的血和敌人的血融于一处,滋养了这宫中繁花绿柳,唯独如此,才会让人不惜用性命去守护这片土地。
李隆基复又低下头侧目昵了跪着的高力士一阵,淡淡一笑道:“好,孤王随你去。”
到了五月中,送走了吐蕃倭国的使者,朝中诸事才渐渐安稳下来。李成器和薛崇简终于得了些闲暇,那日一早,两人便骑着马出城,逆着渭水一路西去,游览长安郊外风光,到了午后马至渭城。渭城亦称咸阳,原是秦朝都城,千载而下,当年阿房宫的胜景早付之一炬,李成器与薛崇简寻访了半日,也未曾寻到半片残砖败瓦。
李成器颇为遗憾,便又策马转到渭桥。此处是西出长安的必经之路,多聚集着送行之人,虽已到夕阳西下时也未全散去。远远望去桥头茵茵碧草上铺设了许多毡垫,众人或饮酒赋诗,或折柳相赠,亦有人负剑牵马,却在桥头逡巡不前。夏初之际,桥边数百株杨柳生长得精神挺拔,长条拂堤,与岸边蒹葭缠绵相攀。此时日光已略西斜,照耀得桥下渭河水波光粼粼,如整条天河的繁星洒落人间。这金缎般的长河延伸出去,是大片苍茫原野,消失于云中的巍巍高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