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器被她们笑得一怔,连忙向皇帝跪下叩首道:“臣来迟了,请宅家降罪。”
女皇今日似是心情大好,只淡淡一笑道:“为了等你,你这些妹妹们都坐一天了。”太子妃凑趣地笑道:“我们倒要谢凤奴呢,正好混宅家一顿饭吃。”女皇斜睨了她一眼,又是一笑道:“他来得迟了,错过了热闹处,前头枝枝蔓蔓的,就让太子说给他听。”
李显臃肿的脸上浮起宽厚而温和的笑意,向李成器道:“凤奴,宅家恩典,将魏王的永清县主[1]许给重润,将梁王的方城县主许给你,将新都许给陈王[2]之子延晖,将仙蕙[3]许给魏王之子延基,将裹儿[4]许给梁王之子崇训……”他一口气报出五六桩婚姻,当事的少年少女们皆坐下席下,各自羞红了脸,旁的兄弟姐妹便都笑起来,轻轻的笑声如被风翻动的荷叶般涌过来。
其实跪伏在地的李成器,并未仔细听明白后边那一串串爵位与名字,许是他一路奔来,跑得太急了,现在跪在地上,只觉得浑身骨头酸得作痛,几乎要瘫软下去;许是那水中的凉意还沉淀在他的身体里,现在顺着血液慢慢释放出来,全都汇聚于心间。女皇见他伏地不动,笑道:“你是他们的长兄,倒比这些小的们还害臊。”身旁又传来几声轻笑,李成器只觉得茫然,他不知道旁人在笑些什么,他脑中闪过的是太平公主再婚之日泪流满面的脸,终于也轮到他们这一代,来做棋子了。
李成器慢慢抬起头来,下意识地向父亲望去,他看见父亲赔笑的脸上,却藏着悲悯的无奈,他看到隐于父亲身后的隆基,低垂着眼睑,看不清神色,只有那握着一把玲珑切肉小刀的手在暗暗用力,白皙的手背上跳出两条青筋来。他忽然手上起了一阵急痛,似乎是某个隐匿于皮肉下的伤口骤然间崩裂,汩汩冒出血来。他想起来了,他想起来北风其凉,想起来那个冬日,他也如三郎一般狠狠握住一把小刀。他用自己的血肉去膏白刃,却依然救不回母亲。他想起来,花奴告诉他韦团儿陷害母亲与窦娘子的原因,是背后有魏王梁王的指使。
-----------------------------------我是来送个肉汤另外预告打凤奴但是没写完的分割线
李成器下意识地握住了右手,他的目光从父亲那边收回,又渐渐转回皇帝所坐的上席。见皇帝正微微含笑审视着他,皇帝一笑,眼角的皱纹便聚在一处,眼神中不复往常望向自己的冷光,倒是让李成器愣了一下。他的记忆中,从未见过皇帝如此和颜悦色地对待自己,亦觉得奇怪,原来皇帝已经这样老了。
惊风飘白日,光景西驰流,这一年过得太容易,有花奴伴在身边,连冬夜夏日都变得让人欢喜,全然看不到一刻刻的光阴是如何随着铜漏淌入这似水流年中。宛如读一首太好的诗,一气读过但觉唇齿生香,却茫然不能记起词句来。他心下弥漫开淡淡的怅惘与追悔,他早该想到的,人生忽如寄,行乐亦如是,他们这半年的欢愉既是偷来,上天自有收回的一日。
李成器深深吸了口气,他躬身叩首下去,道:“臣谢陛下恩典,只是臣德薄志轻,行止有亏,往往致陛下之怒。去岁陛下责备之语,每每中夜思之,未尝不汗流浃背。县主为陛下与梁王所钟爱,臣自惭鄙陋,若觍颜尚主,只怕会贻误县主终身,还望陛下收回成命。”他推辞德薄志轻,殿上一众少年还以为不过是寻常恭谦之辞。待他说完叩下头去,那一边郡主县主们的席上,也不知是谁轻轻惊呼了一声,又忙用纨扇掩住,殿上一时都静了下来。
李显不料李成器竟会辞婚,先是吃了一惊,下意识望向母亲。皇帝面上不辨喜怒,手中的酒盅缓缓地放下,那满是皱纹的手放在莹润剔透的白玉杯上,看去甚是扎眼。李显不知为何,心中却是一酸,他明白母亲要调和李武两家的苦心,便讪笑一声劝李成器道:“凤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你既能知错,又是自家儿郎,至尊哪里会再与你计较。”
武三思神色中掠过一丝不悦,干笑一声道:“凤奴,我家阿兰你也是见过的,莫非你觉得她的姿容配不上你?还是嫌我梁王府的门第微寒,不足以高攀寿春郡王殿下?”
李成器并不抬头,众人也就无由看清他的脸色,只听他又道:“梁王言重,成器无地自容。成器自幼失学,又兼远隔双亲,不孝之罪已无可赦。成器但有一线自知之明,此生当一意以奉养父亲为念,不敢再望婚姻。”他话的说得如此决绝,众人都吃了一惊,忽然呼啦啦一声响,李显循声望去,是那边一个红裙少女起身时带翻了席案,杯盏碎了一地。那少女提着裙子气冲冲跑出殿去,未曾用纨扇遮面,两瓣红唇微微嘟起,虽是满脸怒色,容貌却是极为美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