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_作者:掠水惊鸿(224)


宋王李成器绝粒三日,王妃元氏进宫,哭诉于御前,恳请皇帝成全李成器让位于平王的心愿。皇帝神色怆然许久,向王妃道:“告诉他,明日来上朝吧。”
六月二十七日册立太子大朝,因连日雷雨积水,皇帝移居大明宫,今日的朝会便在含元殿举行。众大臣终于又再见到了宋王,李成器已经不能骑马,坐车来到宫门前,被立节王扶着艰难行至武德殿。百官被他惨白如雪的脸色震惊,方知这位皇子当真是在以性命为赌注,来挑战本朝立储以嫡长的宗法。李成器步履维艰来到班首,微微向薛崇简一笑道:“到你自己的位子上去吧。”薛崇简满面担忧迟疑着松手,李成器的身子便是一晃,平王李隆基连忙扶住他。李隆基双目微红,低声道:“大哥,你这又何苦?”李成器含笑道:“有你这样的弟弟,是大哥的福分。”
不一时皇帝临朝,太平公主依然坐于御座之旁,她艳丽容颜上神情冷肃,始终未向阶下的任何大臣投下目光。内侍展开圣旨,尖细的声音伴随着袅袅御香,在朝堂上盘旋:“舜去四凶而功格天地,武有七德而戡定黎人,故知有大勋者,必受神明之福,仗高义者,必为匕鬯之主。朕恭临宝位,亭育寰区,以万物之心为心,以兆人之命为命。虽承继之道,咸以冢嫡居尊;而无私之怀,必推功业为首。然后可保安社稷,永奉宗祧。第三子平王隆基,孝而克忠,义而有勇……”
李成器数日不食,到了现在已经不觉得饥饿,只是浑身虚浮无力,双足如陷云中,加上盛夏日一身朝服,更是一身虚汗,眼前阵阵发黑。那些词句虽然萦绕在他耳旁,却如春风过耳,了无所得。他只是知道,他终于可以远远避开这个令他畏惧的位子,从此后他一生的事业,只是要好好的爱护一个人,将自己此生所承受的恩情,化入绵长的岁月,和着无数春雨秋月良宵佳期,慢慢地回报。
待内侍宣读完圣旨,皇帝又嘉奖了宋王李成器:“幼而聪敏,长则温仁,礼乐同归,质文相半。孝以为政,每用因亲。忠而立诚,所期尊主,故能乐於为善,好在服儒,占蚁穴以探微,登雀台而成赋。自奄有梁宋,作藩邦家,其仪孔臧,其德可大……”
特加封李成器为雍州牧、扬州大都督、太子太师,别加实封二千户,赐物五千段,细马二千匹,奴婢十房,金银器皿二百事,甲第一区,良田三十顷。
李成器是在身后李隆基轻轻推了他一下时,才知道需要自己出班了,他踉跄走到殿心跪下,根本无法听懂那些赐于自己的荣宠与财富。待内侍宣读完毕,他模糊的意识里硬挣出几句虚弱的谢辞,支撑着叩头。李旦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心中无限痛惜地望着儿子在下面挣命,他捧着笏板的手微微颤抖,仿佛那一块象牙有千钧重;他飘忽的声音说几句,就要停下来喘气;他想要起身,可是白皙手背上挣出青筋来,还是站不起来。李旦的双目有些灼痛,他说不出是怜悯儿子还是怜悯自己,谁能想到,他们家的人想要搏一点自由,竟是如此的艰难。
李成器跪在地上挣扎几次,双腿都使不上丝毫力气,无奈下只得向御阶上铜鹤旁的内饰低声道:“你扶我一把。”他声音虽极微弱,薛崇简却已听到,心中刺痛难忍,也顾不得朝堂上众目睽睽,当即越班而出,和那个内侍一左一右扶住了李成器。
李成器勉强在薛崇简的扶持下站起,反倒眼前一阵金星乱冒,再也无力支撑,依着薛崇简的身子缓缓瘫软下去。李隆基忙出班来扶,薛崇简心中有气,肩头一抗,便将李隆基挡在身后,李隆基被薛崇简撞了一下,微微有些发愣,随即换上了痛心恭敬之色,急切问:“大哥怎样了?”
李成器在薛崇简的怀中喘息了片刻,睁开眼见,望着父亲关切痛惜的神色,勉力笑笑道:“臣一时中暑……不妨事的,回去歇歇就好了……”薛崇简一咬牙,将李成器负在背上,道:“我送他回去。”李隆基忙攀住他手臂道:“立节王少待,今日还有给你的封赏。”薛崇简淡淡一笑,下巴朝身旁的内侍一扬道:“谢太子殿下,您赏我什么,我悉数赐给他了。”言毕,当即负着李成器大步出了含元殿。
李成器并未听见方才薛崇简与李隆基说了什么,殿外的晨风吹过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头,微带怡人的凉意,他的神智又稍有恢复,强睁开酸痛的眼睛,看见朝阳在周遭气象森严的巍峨殿宇上,披了一层宛若玛瑙光辉一般的流霞,又有无数金光在飞檐画梁之间闪烁不定。含元殿的御阶高数十丈,朦胧望去,整座长安城都弥漫在这片金光红霞中,宛若棋盘经纬的道路分割出一块块市坊。他看不见这张棋盘中芸芸众生的欢喜、哀愁、烦恼、辛劳,他却又清楚的知道,从今日起,他们劳碌的生活中,多少会多一些希望,寄望于仁慈的皇帝和年轻有力的储君,能够将清明与太平赐于这座繁华的京城,赐于大唐广袤辽阔的土地。他们便可在每日的劳作中,稍稍得一些喘气,免除了额外劳逸的民夫,便能和家人多一些团聚的时光。这佳气红尘里的胜景,与他当日站在瑶光寺上想象的长安真的一模一样,他终于是能和这个人一起,看到梦中长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