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_作者:掠水惊鸿(264)


太平笑道:“太子肯屈尊上辇,是赐我如天之宠,岂敢有违。”李隆基便笑着登上步辇,坐在太平另一侧,李成器与李成义便也都各自上马,行于车队之首,威仪棣棣行入城中。
太平方才初抱住儿子时还洒了两滴泪,此时入城,却是目不斜视一语不发,口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接受沿途百姓的瞻仰。李隆基稍稍侧目望着姑母的侧脸,太平一双凤目原本微微上挑,配上螺子黛所画娥眉更增凌厉之感,额角绘出流火状的额黄,眉心再以金箔做花钿,让人一见便心生敬畏。李隆基微微闭上眼睛,姑母年轻时的容颜,他已经全然想不起了,身旁的这张脸,与记忆中则天女皇登基时的脸渐渐融合,分毫无差地相互重叠。他藏在朝服广袖中的手,便不由悄悄握住。
车辇行至太极宫,李成器李成义下马不行,皇帝派内侍来传话,太平公主不必下辇,步辇便一路抬至了武德殿前。果然见皇帝负手站立于殿外,那姿势似是守望了许久,太平面上的矜持之色立刻被悲戚代替,她痛呼一声:“四哥!”抬辇之人吓了一跳,慌忙停下,薛崇简与李隆基忙扶她下辇,太平提着九破长裙,快步向皇帝奔去,皇帝顾不得身份,也一路奔下。两人于阶下相遇,太平拜倒于皇帝足下,失声痛哭,皇帝亦不由垂泪,弯腰将太平扶起,一边轻拍她背脊一边低声宽慰道:“好了好了,朕不会再让你离京了。”太平哭道:“我到了蒲州,才知道骨肉离散,身世飘萍是何等滋味。陛下,阿月在这世上可以依靠之人,只有四哥了。”皇帝用衣袖为她拭泪,只是低声道:“四哥知道,是四哥亏负了你。”
太平哭了一阵,便和皇帝一起执手进殿,皇帝回头一望,未见得武攸暨,道:“定王呢?”太平道:“他到了蒲州后就病倒了,一直起不得身,我命人送他回府了。”皇帝大吃一惊道:“你怎不早说?”太平凄然道:“告诉四哥,也不过是找大夫看病吃药,又该让朝臣们说,我是以此为由,恋栈京师。”皇帝心中又痛又愧,握紧太平的手道:“长安原本就是你的家园。”皇帝命内侍去传旨,派太医前往太平公主府,方与太平公主一起入殿。
入席后薛崇简坐于太平公主两侧,太平公主抬手轻轻摩挲着儿子的脖子,淡笑道:“花奴,我不看着你,你可曾闯祸惹得陛下与太子生气?”李隆基正要给太平敬酒,捧着金杯刚迈出一步,不禁便站定了。皇帝略有些惭愧地一笑道:“花奴很乖的。”太平有意无意瞟了李隆基一眼,笑道:“这孩子自幼顽劣,想来这数月未必安生,多谢四哥与太子的照拂了。”皇帝尴尬一笑道:“我从来只当他是自己的儿子一般,你说这话,是跟我生分了。”太平一笑不语,李隆基方微微松了口气,上前捧起酒杯,道姑母万福。
皇帝与太平公主分别不过两月,却似有千言万语说不尽,这一顿宫宴从辰时吃到了酉时末,皇帝笑道:“宫门已经下钥,你就别出去了,你往常住的宫苑日日都有宫人打扫,你先去更衣沐浴,歇息一阵,晚间再陪朕说说话。”太平与皇帝便各自起身离席,她带着薛崇简入内,忽然回头对李成器笑道:“你也同来,姑母有话问你。”
到了寝殿,太平遣退仆婢,一转脸间,面上笑容已经敛去,劈头就问李成器:“你爹打花奴了?”李成器心中惭愧,提衣跪下道:“侄儿该死,让花奴受委屈了。”薛崇简当日虽然也和李成器闹过,但见他跪在母亲面前,究竟心中不忍,便替他开脱道:“那原是一场误会,小五不懂事胡闹,舅舅已经替我昭雪了。”太平瞪了薛崇简一眼,冷笑道:“人家兄弟都不懂事,就你明白!”她向李成器道:“万幸宋璟没淹死,你们只是打他一顿,要是宋璟死了,是不是要先拿花奴偿命,再来跟我说一句误会?”
李成器又痛又悔,叩首道:“侄儿有负姑母所托,又令花奴无辜受苦,请姑母赐罚。”太平淡淡扫了他一眼道:“是谁让动刑的?是你爹?还是你家三郎?”李成器不欲太平与李隆基再生嫌隙,不待薛崇简说话,便道:“是我莽撞打了花奴,姑母责罚我就是。”太平微微一怔,目视薛崇简道:“真的?”薛崇简虽不愿替李隆基遮掩,但看李成器可怜巴巴跪在地上,心中又觉不忍,何况当日情景,他也实在不愿向母亲再重复一遍,只得笑道:“他的罪过,我已经让他补赔了,阿母就饶了他吧。”
太平心中怒火这才稍稍熄了几分,哼得一声道:“他自幼跟着你,我原说了他有了过错你可以责罚,便是打错了也没什么。可是他如今也大了,且有官爵在身,你怎能让阉寺执杖动官刑?我才到蒲州听说花奴被打得行走不得,还道你们当真如此厌弃我母子了。”她说到最后一句,触动心事,声音已略带哽咽。李成器不敢辩解,只是叩首谢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