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门来对内侍吩咐道:“去昆明池的别墅中,将立节王妃接来,告诉她,她不愿见我,但总是花奴的妻子。”
她又来到武攸暨房中,与薛崇简房中气味略有不同的是,除了浓重的药味外,还有一股近乎腐败的气息,甘冽的熏香亦压制不住。一年的辗转病榻,让武攸暨瘦的几乎脱了型,两颊如干枯的树皮一般深陷。太平每次见到他都伴着厌恶和恐惧,禁不住要伸手去摸摸自己的面颊,确定自己和他不同。她不能相信,这人竟也与他同床共枕了十余年,原来不爱也可以相守,他代替母亲承受着自己的恨意,但久而久之,也成了依赖。
她见武攸暨枯瘦的右手死死掐着左腕,掐得青紫,皱眉道:“你怎么了?身上难过?”武攸暨疲惫一笑道:“我怕不等你来就睡过去了,我近日总是困……下次醒来不知是什么时候。”太平道:“有什么要紧话,非要今日说?”武攸暨道:“我听说,你请陛下在退位后犹总大政了?”太平道:“你镇日睡的人事不知,消息倒还灵通。”
武攸暨露出焦灼之色,在枕上摇头道:“这事做不得啊……你这样,会令太子更加忌恨你的。”虽然迁就他在病中,可还是忍不住多年来的骄傲,她冷哼一声道:“我的事不要你管。”武攸暨悲切地望着她,低声道:“阿月……能这样叫你么?你恨则天皇后吧?恨她杀了薛绍,把你配给我这样的庸人,我也恨她,可是……我——”他说到此处,忽然满脸涨的通红,大咳起来,他用手捂住嘴,身子震动中显出痛苦不堪的神色,许久他才喘息着重新开口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既然那么恨她,为什么还要效仿她呢?”太平淡淡道:“朝中的事你不懂,我从未想效仿母亲。”武攸暨摇头道:“可是天下人太害怕则天皇后了,他们害怕你成为她,你不要跟整个天下为敌……算是,为了花奴,也为了我们的孩子,好么?”
太平不愿与他多说,起身道:“你安心养病吧,我心里有数。”武攸暨努力抓住她的手道哀恳:“我求你,照顾我的三个孩子。”太平点头道:“他们是我生养的,我自会爱护他们周全。”武攸暨吁出一口气,叹道:“可惜我不能照顾你了……我刚从并州进了皇宫,在洛阳行宫初次见到你,那时候你真美啊,穿着黄色的裙子,就像一支迎春一样……”
太平略一回忆,倒是想不起自己跟这个表哥初见是什么时候,自己平日里也并不穿黄裙,只道他是病中呓语。她知道这个人要去了,心中有淡淡的怜悯,虽无多少悲戚,却忽然感到异常的孤寂。
薛崇简再醒来时已是深夜,一盏孤灯点在远离卧榻之处,灯下一个女子支额看书,他双眼涩痛中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有她步摇上的珠滴,反射着灯光,如寒星一般泛着朦胧的光彩。他知道这不是母亲,却也猜不出她是谁,疑惑自己仍在梦中,微微呻吟了一声。那女子放下书册,云头履子踩着铺陈在地上淡淡灯影,来到他床前。薛崇简不觉一惊,这才想起,原来这女子便是他的结发妻子,武灵兰。
在昏暗的光影下,他们如同在泉下相见的两个魂魄,前世的伤痕累累缠绵情深,都随着那个躯壳去了,经历了那么多事后,竟能平静相望。
隔了许久,武灵兰问道:“要水么?”薛崇简点点头,武灵兰便拿过一个杯盏喂他饮了几口清水。薛崇简忍不住问:“阿母呢?”武灵兰道:“公主说定王受不得湿热,带他到芙蓉园养病去了。”薛崇简心中一凉,终于明白这灯前美人到此的含义,母亲不会来了,也不会再让李成器来了。
他心中疼的只想将身子蜷起痛哭一场,却不得不忍着,茫然下转过脸来,见到枕边如彩云般着一堆轻纱,他诧异道:“是你的?”武灵兰摇头道:“不是。”薛崇简心下了然,缓缓握住那团轻纱,凑到鼻边嗅嗅,是熟悉的凤髓香。薛崇简想到一事,从枕头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熏香球,递给武灵兰道:“帮我把这个点了,挂在帷帐上。”武灵兰也不多问,揭开一看香薰中还有半盏残香,便点燃了,闻到微微刺鼻的麝香气。她反身将熏香挂在帷帐上,那幽幽亮起的火光,如谁的眸子,静静俯视着他们。
薛崇简见武灵兰只是坐着不动,道:“我没事了,你也上来歇一阵吧。”武灵兰道:“你身上有伤,别让我碰着了。”薛崇简淡淡一笑道:“你睡觉一贯安稳。”武灵兰也报以一笑,他们语气平和,如同数年后重逢的熟人。
薛崇简艰难地向里挪了挪,给武灵兰让出一块地方,武灵兰脱去了外衣,解开发髻,一头黑瀑般得长发拂到薛崇简的脸上。她轻轻拉起衾被盖住自己身子,却露出一段雪藕一般的手臂,她在微光中注目着他沉在阴影里的轮廓。外头似乎又在下雨了,促织的叫声隐匿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长安的夏夜便是让人如此惆怅寂寞。她知道薛崇简也不曾睡着,她等着他开口,解释她心中的疑问,可是她却又并不期待,只因她一早便知道那答案并不会让她欢喜。这熏香,这帛帔,这伤痕,以及此时薛崇简心中的思念,都与她无关,她仅仅是睡在他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