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_作者:掠水惊鸿(291)


皇帝凝望这少俊才子片刻,他清华的风度神情,令人再想不到他马厩中度过的少年光阴,凭什么父辈的错误,他们就无可争辩无可报复?皇帝俯身在苏颋耳旁低声道:“可知朕为何要你来写这篇文章?”苏颋稍稍抬眼与皇帝一碰,复又低下头去,压低了声音道:“陛下知臣苦,臣亦知陛下难。”皇帝叹了口气,轻拍拍苏颋的肩头,道:“忠孝不得两全之苦,不独你们臣子才有。”他直起身道:“罢了,朕成全你做孝子。”
皇帝来到承天门楼殿时,下了一夜的暴雨已经收住,东方泛起灰白的晨曦。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清凉湿润之气,晨风吹来,他的衣袂猎猎而响,似有腾空欲起之意。他睥睨着身下广袤的长安城,远处朦胧的山脉温柔起伏,如同横陈的少女胴体,是这般的妩媚多情。倾城倾国,没有哪个女人能倾城倾国的,唯有这锦绣河山的娇艳,可以如此激发男人的豪情、志气、胆略,令人为此粉身碎骨,百死无悔。昨夜的离别,心痛,战火,恐惧,故人嘴角淌下的鲜血,都在晨风中飘渺如云。他知道不过不了多久,旭日东升,阳光所到之处,皆是属于他李隆基的光辉盛世。
皇帝进入殿中,郭元振匆匆迎出来,叩首道:“臣恭贺陛下肃清寰宇!”皇帝道:“太上皇与大哥可好?”郭元振蹙眉道:“太上皇受了惊吓,目下圣体虚弱,臣照料不周,显酿大祸,请陛下治罪。”皇帝扶起他道:“朕的父兄,朕心中有数,昨夜你比朕艰难。”
他举步入内,先听见一阵咳嗽声,继而是瓷器粉碎之声,太上皇咳着道:“三郎……三郎来了么?”皇帝快步进殿,见一名太医与李成器皆跪在太上皇榻边,地上是跌碎的药碗。他向那太医吩咐:“再取一碗药来。”在榻边跪下道:“臣万死,令爹爹受惊了。”
太上皇奋力撑起身子,死死攥住皇帝的手臂,急切道:“太平,太平在哪里?”
皇帝见父亲发髻散乱,一缕乱发贴在颊边,竟已是灰白之色,看到他颤抖的手因为用力,手背上暴起青筋来,那样虚弱苍老,与平日里所见的温润从容态度皆不相同。奇怪的是他竟不觉丝毫怜悯,反倒有种厌恶,他记得宫人们说,母亲出事的时候,父亲行止如常,那么若是今天他与太平一易胜负,他的父亲应当也会行止如常的。他转脸去望李成器,见李成器一直双目低垂,对自己恍若不见,倒是有些诧异,道:“大哥不想问花奴么?”
李成器较之太上皇倒是平静许多,淡淡道:“元妃是个可怜人,请你莫再难为她,便放她回家去吧。”皇帝这才明白李成器竟是做着了以身相殉的打算,揶揄一笑道:“嫂嫂并无过错,大哥怎么要出妻呢?放心,太平在终南山上,花奴在万年县狱中,我没有伤他们分毫。”
太上皇眼中终是掠过一丝喜色,他握紧皇帝的手道:“爹爹知道,爹爹知道你会遵守誓言的。从前是爹爹错了,爹爹不该袒护太平干政,明日,不,今日爹爹就还政于你,只求你放她一条生路,爹爹求你了!”
皇帝微微一笑,道:“当日爹爹也这样求过则天皇后么?”太上皇一怔,不知他话中何意,皇帝已不置可否地笑道:“爹爹身子不爽,臣亦不忍爹爹为国事操劳,因此替爹爹写好了几封诏书。”他侧头吩咐高力士:“念。”
高力士从怀中取出那卷黄帛,尖着嗓子念道:“天步时艰,王业多难,乱常干纪,何代无之。我国家累圣膺期,重光继统,戎蛮慕义,遐迩无虞。朕以寡昧,嗣守丕祚,响明而理,昃景忘劬。冀宇内之小康,庶群生之遂性。又使家知礼让,人尽忠良,不谓奸宄潜谋,萧墙作衅。逆贼窦怀贞、萧至忠、岑羲、薛稷、李猷、常元楷、唐睃、唐昕、李晋、李钦、贾膺福、傅孝忠、僧惠范等,咸以庸微,谬承恩幸,未申毫发之效,遂兴枭獍之心。共举北军,突入中禁,将欲废朕及皇帝,以行篡逆。朕令皇帝率众讨除,应时殄尽。元恶既戮,奸党毕歼,宗社乂安,人神胥悦……
太上皇听到那一串名字时,一阵揪心痛楚,复又有些眩晕气短,待凝神听完,见并未提到太平公主,心下复又一宽,黯然道:“你处置得很妥当,拿来我署名用玺吧。”高力士将那张帛布放置于案头,太上皇提起笔来,无奈手抖得厉害,喘了口气道:“凤奴,你帮我一把。”李成器心中一酸,含泪扶住父亲,握住他的手写下几个字,复命高力士取来太上皇玉玺,加盖其上。
高力士又取出第二封念道:“大宝之尊,谅非为己,神器之重,必在与能……朕方闲居大庭,缅怀汾水,无为养志,以遂素心。凡百卿士,以洎黎庶,宜体朕怀,各尽诚节,布告遐迩,咸使闻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