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_作者:掠水惊鸿(310)


武灵兰哭得说不出话,唯有紧紧地攀住他的手臂,他的胸膛。幽暗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如同两条失水的鱼纠缠在一处。枯鱼过河泣,若是能够相濡以沫,她也是不悔的,只是这时间,又哪里由得她来做主。
开元二年八月五日是皇帝生辰,因去岁诸事纷纭将皇帝的生日耽搁了过去,今年大臣们纷纷上表庆贺,皇帝除生辰朝休一日外,更于生日后奉太上皇游骊山。骊山汤泉宫因有温泉,自周朝以来便是天子避寒的离宫,皇帝即位后下诏重修汤泉宫,近日新宫室落成,皇帝急于一睹,不待入冬便入山游览。
朝中四品以上大臣、及宋王李成器等宗室均携带家眷伴驾,从长安城往临潼方向,一路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翠盖旌旗绵延数里。李成器骑马跟随着太上皇的车驾,望着两侧的青山绿水,不觉心神恍惚。当年他和薛崇简凭着想象来画骊山春游图,这情景在脑中已构想过许多次,一旦亲历其中,反倒觉得十分失望,似乎那山水颜色,都较梦里画中逊色许多。
初到汤泉宫之日,天色已晚,他见父亲身边有弟弟们照料,便悄悄出来,拾阶登上一座亭子,俯瞰山下景色。他记得花奴说,骊山像一匹马,他们总是猜测那幅游春图与真实的景色有几分相像,如今他可以亲眼看一看了。他们从小就说,长大了要来骊山玩耍,待他们长大后,又有那么多的俗世羁绊,让他们将这愿望一拖再拖。他总是以为来日方长,这一片山河会等着他们来实现少年的梦想,却不料真的看到骊山时,只剩他一个人。
他来到亭中,只见落霞将壮丽江山染得如碧血一般,身在其中,反倒看不出这山是什么形状。这萧萧疏林,连连芳草,清秋满天涯,和人去台空的芙蓉园,并没有任何两样。他终于明白“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是什么滋味,是那花色鸟音都再入不了他的眼耳,这山水徒然壮丽,于他也不过四海无家,登临送目,只剩一片旧江山,摆满了斜阳下。

李成器缓缓跪倒在地,伏在栏杆上啜泣出声。他这一年都不曾再哭过,总以为泪已流尽,心已成灰,湮灭了希望后眼泪不再有意义,他心甘情愿掐断了思念,每日里周旋着忠臣孝子的游戏,在往返于皇宫王府之间奔波劳碌,委曲求全。原来他还是忍不住的,在这惊飙驱断雁,古木敛昏鸦的时刻,三百六十日强压下的相思如鸩毒一般,终于不可遏制的反噬,要将他的魂魄撕扯成断絮残梗。
他哭得一阵,忽听身后有人带着爱怜柔声道:“凤奴。”
他大吃一惊,回过头来看见父亲,忙抹了一把眼泪,慌乱地跪起来道:“爹爹怎么到此处来了?”太上皇爬上来已十分吃力,扶着李成器的肩头,缓缓在围栏上坐下,喘了口气才轻声道:“这一路上,我看你精神都不好,方才你一个人出来,我有些不放心——你别怕,我只说出来走走,只带了一个内侍,看见你在上面,就让他在底下等了。”
李成器见父亲抚着胸口,似乎十分虚弱,又愧又急道:“儿子该死,让爹爹忧心了。儿子送您下山,传太医来看看。”
太上皇摇摇头,道:“无妨,我歇歇就好。”他悲悯地望着儿子,道:“你方才,是不是想到了花奴?”李成器不敢仰视,他的肩头微微颤抖,只是哽咽着道:“儿子该死,是儿子该死……”太上皇心中作痛,他想起当日李成器也是这般伏在自己脚下叩首哭泣,那时候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能许儿子一些希望,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将青春一寸寸熬干。
太上皇凝目山下片刻,忽然道:“你去看看花奴吧。”李成器吃了一惊,似未明白父亲话中含义,太上皇低声道:“这里不比皇宫长安城禁卫森严,我可以想法子送你下山。”他伸手一指东方道:“那里就是潼关了。”李成器颤声道:“爹爹,这不行的,若是陛下知道……”太上皇黯然一笑道:“我每日都在担心,花奴那样的性子,在蒲州举目无亲,是怎么熬下来的……”
李成器想,定是方才的哭泣带来眩晕还没有散去,他的心怦怦乱跳起来,竟不愿去思量,这举动会带来什么后果。他的目光随着父亲所指的方向望去,暮云深处便是拱卫长安的潼关,潼关之外便是他魂梦所系的蒲州。他听见一个孩子脆生生道:“我们会骑马!等我们长大了,就骑马到长安去!”花奴为了他,连死亡都不曾畏惧,他却因短短的四百里,将花奴弃置了三百多个日夜。
他一生都在畏缩避让,在高墙深院中低眉顺目,现在他终于有机会纵马驱驰一回。他想跟花奴说说话,说说自己的思念和痛悔,想在他怀中哭泣,想给他,也给自己一些勇气,一起来面对今后悠长残忍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