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_作者:掠水惊鸿(314)


施淳带他来到堂上,先扣了门上机括,才转身补行大礼,以手加额向李成器跪倒道:“殿下千岁!一别逾岁,不知殿下玉体是否安康?”李成器急道:“花奴去了哪里,你快让人寻他回来。”施淳抬头望了李成器一眼,道:“请殿下恕老奴多嘴,殿下此来,是出任蒲州刺史么?”李成器一怔道:“不是。”施淳道:“那是奉圣旨接我家郎君回长安?”李成器道:“不是,是我想见花奴,求你告诉我,花奴在何处,我只有这半日时光,耽搁不得!”施淳追问道:“如此,殿下是微服离京的?”
李成器不解这素日寡言少语的老仆为何今日只是聒噪不休,急道:“你莫管这些,我要见花奴!”施淳问道:“见过之后呢?殿下又该如何安置我家郎君?可是殿下西归长安,仍是将我家郎君留在此地?”
李成器被施淳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他其实并未想任何将来之事,他心中也知此番私自出京罪名太大,回去之后还不知是怎样的惩处等着他。他管不得那些,他只知道再没有何种刑罚,比天各一方的思念更折磨他。花奴离京之时,他被软禁宫中,花奴曾用生命呵护了他,在花奴最痛苦之时,自己却不在他身边,他欠他太多。虽然他无力救花奴出苦海,但至少可以听听他的哭泣,可以轻轻地拍一拍他,让他相信,自己这一年来,无一刻心中不在念着他。李成器黯然道:“我现在还无法带他回去,但我得让他存一线指望,我和太上皇定会努力为他求一纸赦书。”
施淳仰脸望着这少年亲王面上的疲惫与痛楚,他太熟悉这神情,这便是一年来薛崇简刻意去压抑,却怎么也压不住的神情。他看着薛崇简长大,李成器与薛崇简一段因缘,他心知肚明。他是个厮仆,不似那些读书人,会将痛楚细细咀嚼成可供后人传诵的诗文,但他对那孩子的心疼,无需用言语表达,他就明明白白的知道,那是舍了自己性命,也要护他周全的决心。
施淳叩首道:“殿下,老奴求你,若是救不得我家郎君,就此放过了他吧!”
李成器身子剧烈一抖,颤声道:“你说什么?花奴怎么了?”
施淳道:“殿下与我家郎君一处长大,知他平生快意生死,最受不得的便是屈辱。公主罹难,一门老少,唯有郎君幸存,外间皆传言,是郎君贪生怕死,求至尊赐死母亲……这一年来,在这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方,郎君日日自闭房中,他其实是不敢出去……”
李成器闭上双目,一行泪水缓缓滑下,道:“花奴受的苦,我知道的。”
施淳决然道:“殿下若知道,便不该来!“他一望李成器茫然失神的眼神,心中复又一软,低声道:“这世间事,最易是死,最难也是死,郎君忍下来,只因公主盼他存活,只因他是娘子唯一倚靠,只因他,心中还念着殿下。这一年来,娘子熬着心血,支撑着一门老少,这几日终于让郎君恢复了些生气。殿下来见这一面,徒然让郎君再经一次生离死别,他现在实在是经受不起了!殿下若真为他好,就许他忘了过去之事,与娘子扶持着活下去吧!”
李成器向后跌了一步,昏沉中瘫坐在榻上,施淳忙爬起来道:“殿下,你怎样?”李成器微微摇头,他闭目艰难喘息一阵,空气中有淡淡的青草汁液的涩香,提醒他,这是烟沉水冷的蒲州,不是麝香袅袅的洛阳与长安。一年前的离别他们缘悭一面,一年来花奴没有一个字给他,他不放心,亦不甘心,他撑着一口气,不顾一切地奔赴四百里而来,原来也是为了他的自私罢了。
隔了许久,李成器终是被自己口中腥咸滋味唤醒,他缓缓放开已经咬得失去知觉的下唇,点头道:“阿翁教训得是,是我错了,我,我这就……”他终究不忍吐出那个字,哀求道:“让我看一看他的住处,好么?”施淳无奈地望了一眼李成器,叹息中点点头,佝偻着身形在前带路。
施淳推开薛崇简的寝阁门,木门轻轻的吱呀声,李成器竟打了个寒战,他盼着这门打开,他就能看见花奴笑着抬头,叫他表哥,却又最怕此刻与他相见。只是他心中明白,他的恐惧与期盼,皆是海市蜃楼,与骊山上所见的那一片空茫河山一样,不属于他,不可触碰。
他踏着梦游一般的步子缓缓走进室内,这屋子虽远不如长安他们的府邸珠玉焕彩,锦绣成堆,却十分整洁雅致,一时间还读不出离人的伤心气。一度他十分失望,他看不见合欢被上的文采鸳鸯,看不到云母屏上的巫山云水,看不到坠于床帏下的镂花香球,他急于从虚空中抓出一缕花奴的气息,供自己珍藏,以抵抗长久的寂寞岁月。其室则迩,其人甚远,从此后他与他的联系,便是每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里,他们一起听着那淅淅沥沥雨声,在各自的轻裘微寒中,想着那个人,他此刻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