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_作者:掠水惊鸿(319)


高力士数到二十,照规矩行杖的两人便退下,另换了两人来。高力士也看出端倪,这不知好歹的宋王竟是拼了性命跟皇帝相抗,他恼怒中向新上来的两人使个眼色,暗示他们不必容情。那两人凑近了看,隔着一层丝绸,也可见李成器臀上肌肤肿起一指头高,且似有发亮之色,知道方才那两人已是下了全力。只是高力士这般态度,他们甚是无奈,只得臂上暗暗蓄力,举起杖子来狠狠击落。
李成器原本已瘫软在刑床上,昏沉中并未听见那刑杖破风之声,骤然受这一下重击,且是打在早已高肿的肌肤上,只觉剧痛较方才更增数倍。非但臀上皮肉似被这一杖拍碎,更有一道如雷劈般的疼痛直蹿入心房,又冲入顶门,要将他脑髓都抽干一般。他别无它法下,只能更加用力地咬住下唇,已是满口血腥之气,激得他翻江倒海得恶心。
这次不过两三杖,就将那早已不堪受力的肌肤拍破,鲜血迅速在裤子上蔓延成一片。李成器痛得脑中阵阵发昏,他并非爱惜颜面才刻意忍住呻吟,只因这一年来他皆在忍苦中度过,被那些日复一日无处不在的苦难折磨得卑微而沉默,失去了在痛苦中发出声音的能力。他连失去花奴的痛都能忍受,眼下这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那刑杖每落一次,便是更多的血涌上,将裤子浸透后反是看不出皮肉伤在何处。那两个内侍也就不管了,一杖杖皆只管往他臀峰上招呼,一来此处最不碍性命,二来也盼他早些吃痛不住叫喊出来,两边都算解脱。偏偏这养尊处优的亲王,忍痛的本事竟是匪夷所思,被打得血肉模糊仍是如哑了一般。那两个执杖内侍眼见得他身上的鲜血被刑杖扬起,溅落在身周地下,那浓稠的殷红颜色侵染了他半段身躯,他们在焦急之中,心下隐隐也有些惊怖。
李成器只觉那半段身躯浑似沉入了地狱之中,正在受刀锯斧剁、火炙油烹的折磨。他只觉这痛楚十分熟悉,这木杖笞打之声,冷漠的报数声,连同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沙沙雨声,都和梦境重叠的那般契合。他在极度的痛苦中,竟是微微欢喜了一下,他知晓那梦境的结局,花奴最终会为他挡住所有的灾难,所有的苦难不过是他们团圆的交换而已。只是这一次,他似乎等了很久很久,花奴为什么还不来?
他只怕自己实在熬不住,会先行昏晕过去,焦急之下,便奋力抬起头,想看看花奴在何处。压制他的内侍未料到他竟然还有力气抬起身子,吓了一跳,只怕他会从刑床上翻下去,忙又用力将他按了回去。就在宋王沉沉垂下头的一刻,离他最近的内侍隐约似听见一声呻吟,却被鲜血、汗水浸得模糊不清,与其说是痛呼,倒更像是绝望中的哽咽。
一时高力士数过四十,皇帝面色发黑,缓缓踱回来,望着这不可理喻的兄长沉吟不语。那裤子早吸饱了血水,正一滴滴淌在刑床上,又顺着那黝黑的刑床滴落在青色的砖地上。皇帝厌恶地又退一步,今日闹到这般地步,已然无法收场,他心下骤然升起一股戾气,便是这样杖死了他,对外间说一声暴病,父亲又能怎样?
皇帝不曾发话,又有两个内侍上前接过杖子,再一杖打落时竟是噗得一声,溅开一片鲜血,执杖之人吓了一跳,实在不敢在他臀上打了,只得将杖子拍在他腿上。李成器在朦胧中不料又有新的痛楚袭来,身子微微一颤,只是此时他力气耗尽,喉头更是充血,不用咬牙也叫不出声来。他只觉口中的血腥越积越多,竟不是从嘴唇渗进来,而是从肺腑内涌上来的,明明一身大汗淋漓,不知为何却觉得有些冷。
他心下轻轻叹了口气,他祈求的不过是一个梦境,上天却连梦境也不肯给他。也许他的性命只在呼吸之间了,他的心中还是有遗憾的,那么多的依恋与痛悔,都没有来得及与花奴说一说,甚至没有清楚地看他一眼。他在脑中已全然昏黑的时候,竟然鬼使神差流过一句清晰无比的话,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他心中作酸,此生已经没有办法了,只剩下死亡一条路,能抚慰他的思念,将这样的哀恸抹平。他确信即使是孟婆汤,也不会让他忘记花奴,他的魂魄一定会飘到花奴身边,真切地看一眼那笑容。那笑容便是慈云吐泽,法雨垂凉,定然能洗净的他的罪业,结束他此生的流离与苦难。
高力士初时见李成器面上有点点水珠落下,还道是汗水,也未在意,待那水珠聚成一小滩,竟是不曾渗进地下去。他诧异中稍稍走近,方惊觉那是一滩暗色血迹,他倒抽一口冷气,见李成器的身子不再动弹,更不知是死是活,恐慌下便轻轻唤了一声:“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