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皇帝的赐书背诵一遍,薛崇简一边听一边笑个不住,他大笑中震动伤处,又攒眉拧舌捂着屁股直叫“哎呦”,他好容易换过气来,笑道“他这个岁数,就得了怕死的毛病么?也不看看祖龙是个什么下场。”他拿过那金盒打开,取出内里一丸黑乎乎的丹药,顺手丢进唾盂中,笑道:“你别吃了,没的污了嘴。”李成器并不阻拦,他重隔三载再看到薛崇简的笑容,只觉那一扬眉、一眨眼间,自己的身子便真如登仙一般轻盈喜乐,世上可有比这更灵验的仙丹么?他笑道:“我不吃,便真是仙丹我也不吃。”俯身在薛崇简面上轻轻一吻,道:“有花奴,我不愿成仙。”
睿宗丧满之后,李成器转迁袁州刺史,薛崇简转迁袁州别驾。薛崇简尚不能骑马,李成器便陪他坐车,逶迤的车马缓缓行到了这座陌生的江南古城,当天跳入眼帘的是缕缕云雾中的万顷翠竹,脉脉烟霞散入连绵山峦,绿树城郭为他们展开一幅苍翠古画图。车入城中,带着草木清香的润泽气息扑面而来,竟像是窗外浮着淡淡云影,随手就能牵过一缕来。
薛崇简伏在车窗上有些发怔,他原本觉得,只要有表哥在身旁,皇帝将他打发到何处烟瘴之地都无妨。他在经历过三年的山愁水惨之后,蓦然被这浩荡清明的景色震惊,只觉实在不像背井离乡之人的迁客逐臣,可以拥有的美好。
袁州古称宜春,因城中有美泉,夏冷冬暖,莹媚如春,饮之宜人而得名。李成器与薛崇简的官舍毗邻,他们所挂的刺史别驾皆是虚衔,不得干预地方政务,他们终于能够放下烦冗,有大半的时间沉溺进这青山绿水之中。袁州四围皆山,以仰山风光最佳,山壁光滑峭立,月明之夜整座山峦都似在发着淡淡清光,如一颗巨大明珠浮于天河之中。
此地茶花、毛竹极盛,薛崇简与李成器还是次年春天,才被此地的山茶震惊,他们在长安见过牡丹,虽然花开极为富丽,但毕竟数量太少,一丛丛各自矜贵地傲然独放。而此地的山茶却是如火如荼开遍山野,任凭樵夫桑女采折。
每日似乎都在研究吃些,袁州富足的物产能让这话题历久弥新。遗憾的是江南不食羊肉与酪,李成器专程为此上表皇帝,于是常常有新鲜的羊肉和羊乳从长安千里迢迢送来。李成器明白,他需要有些求田问舍的表示,来让皇帝放心。而事实上皇帝从未放心,他偶然听说,自己某日拿起一本乐谱扇凉,皇帝知道后大喜,道天子兄长自当耽于富贵声乐。李成器听到这传闻后只是淡淡一笑,他们的快乐是不同的,注定此生无法相互理解。
袁州除了新鲜野味与竹笋,此地米岭上更产一种奇异的红米,米粒细长,晶莹不透,微呈红色,但煮熟之后颜色加深,如一颗颗细碎玛瑙堆了满碗。薛崇简某日突然得了主意,此地既有好水好米,何不用来酿酒?李成器当即赞许,两人从坊间请了师傅教导,又从书中所载的方子研习了几日,在仰山下建了两件竹屋,专做酿酒之用。酒浆如蔷薇中,又如胭脂泪,一滴一滴地渗出。李成器与薛崇简爱极了那颜色,有时抱膝对坐,一望便是一个午后,他们终于不再吝惜时间,不再畏惧离别,连天地都在这香甜中要醉得做一场春梦。
李琎到了满地乱跑的年纪,酒坊也成了他玩耍之所,他常常蹲在木桶下,用舌头去接那一滴滴坠落的酒浆。为了他的口味,李成器与薛崇简在后来的方子中,又加了枣子、杨梅等物,酿出七八种酸甜清淡的口味来。他未曾想到,李琎在这山野中染上的癖好,竟成为他一生的快乐与排遣,让他得以在刀丛剑林的皇城中,眯起一双清凉又迷离的醉眼,大隐于朝。
李琎生得异常俊美可爱,在这化外之地并无尊卑礼仪约束,他一凭心性成长,活泼好动得有时令李成器头痛。李琎与薛崇简最为相投,比跟李成器还要亲昵些,他知道自己有个小名也叫花奴后,便不许家中人再喊他大郎。他最快乐的事,便是坐在表叔的马上,让他带自己进山打猎,府中镇日山猫兔子乱跑。
晚间他们在山下点起篝火,李成器击鼓,薛崇简教李琎跳胡旋,火山架烤的羊肉鹿肉争先恐后地吱吱作响。李成器带着宠溺与羡慕看着儿子,再想起自己的幼年,只觉得恍惚如梦。也许这才是生命延续的意义,孩子便该避过他们经历的苦难,他的生命如同刚刚冒尖的嫩竹,全是鲜亮的光彩。
这绵绵青山,潺潺绿水,茂林修竹,杂花生树,原是他们幼年对长安的怀想。想不到此生的夙愿,竟在这偏远的江南小城中实现,也不知上天于他们是偏爱还是戏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