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定听了这话,微微一震,转过头来看他。
杨如钦等候半晌,到底没等到他开口下令。
萧定看着他面上的诚恳,沉默良久,终于颓然坐下,似乎是就此死心了。抹灭了无谓的怒意之后,他反不愿去做这件分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提也不提。
和解药一同拿回来的是当年萧定赐给杨梁的那块玉牌,在宫变中这玉已经丢失了多年,不知道如何到了陈则铭手中,陈则铭配了个紫檀木匣,将它保存得完好无损。
萧定认出这玉牌时,怔了半晌。
十三年前,也是陈则铭交还,也是这块玉牌,甚至呈上来的人同样是杨如钦,一经多年,一切居然会如同镜像一样再发生一遍,只是这一次他再没能力赦陈则铭一死。
萧定无声长叹,将玉牌放入盒中。
扣上锁扣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陈则铭为什么要这样郑重其事委托他人将这玉牌还回来?这个念头骤然击中了他,他愣了半晌,猛地掀开盒盖,取出那片玉牌翻来覆去地看。
很快,他的目光渐渐阴暗下去。
若非杨如钦记忆力惊人,早看出这如假包换就是当年那块玉,只看萧定的脸色,几乎要以为拿回来的是块赝品。
萧定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推断,可头脑里一旦转过弯来,想来想去可不就是这么回事情。临行前陈则铭对自己那个分明是敷衍应付的吻也一同浮现起来,前后一呼应,那原本就存在的不满突然蜕变成恍然,带着刺一样往深处扎了进去。
他干笑了两声:“……原来是这样……他什么都不想欠朕,所以死之前要把一切都还回来……解药,江山……甚至丢失的这块玉牌……”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一时间他还有些理不清头绪,虽然口中这么说了,面上却并没多少愤怒的表情,倒是有些不明所以的茫然。
杨如钦离他不过一步之遥,可萧定声音细微,杨如钦便只听清楚了后面这一半,纵然只是半句,杨如钦还是立刻明白了萧定的想法,禁不住心中一震。
果然萧定再抬起头时,表情已经变了。
他慢慢道:“……他这是在还债啊,一件一件划清干系……要全还给朕……”说着说着他的面色渐渐铁青起来,目光也不对了。
杨如钦料不到萧定转眼就想到这份上,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抚这位圣上。
萧定急切般来回走了几趟,似乎是忙着要去哪里,却忘记了目的地。屋子里没人开口,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断他。萧定终于停下来,站在原地愣了半晌,他此刻刚刚恢复些,喉间呼吸依然沉重,似乎随时要咳起来。
杨如钦示意宫人去叫太医。
萧定见殿内有人动弹,才从那种古怪的专注中清醒过来,他看了杨如钦一眼,却又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转回头默默想了片刻,那种逼人的气势才退了些。
慢慢地,他面上浮起些笑容,突然道爱卿你之前不是问朕,陈将军的追封及谥号吗?
杨如钦吃惊,半晌后才回答,是,政事堂讨论多日了,一直没有定论。
萧定漫不经心道,你们怎么定的?
杨如钦道,是定的建义侯。
萧定道:“拟旨。”
杨如钦怔了一下。旁边宦官很快取来纸笔。杨如钦本来名士出身,腹中锦绣下笔千言,纵然马前草檄亦是信手捏来的事情,写这个更是小菜一碟。只是拟旨这种事情实在已经不该是他这样的高官来做了,显然萧定眼下正急于将心中所想落到纸上,面前无人也只能委屈他。
萧定慢慢道:“追封枢密副使陈则铭为平虏郡王,赐新修府邸一座,奴仆百名,爵位世袭,谥号为刚……”
追补前过曰刚,萧定这么说,显然已经是用皇帝的身份肯定陈则铭知错能改的经历。
杨如钦也料不到萧定方才还神态失常,转眼似乎人就清醒了,言辞思路居然如此之清晰。可这追赏这样重,似乎又还是有些不对劲,也不知道萧定的神智此刻到底是糊涂还是清明。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萧定低声道:“这赏赐朕早想好了的……本来想着他如此功勋,只夺他军权,高俸养他一世也无妨,如今……”说到此处,他终于忍不住咳起来。
宫人立刻上前搀扶,正挡在两人之间,萧定咳了几声,一把推开那人道:“如今他纵然是死了,这赏赐终归是逃不掉的……”
他眼神亮了起来,低声道:“哪有那么容易还……”说到最后几个字,萧定面上分明已经带了些笑意,似乎很是得意又隐含怨恨。
瞧着这样的萧定,杨如钦心中直跳,大觉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