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看了我许久,才带著最後一丝冀望轻声提醒我:「玉郎,你说过的,我们两个,以後都要在一起。你忘记了吗?……」
那个冬至之夜啊……早已如烙痕深刻在我体内,怎麽可能忘却……我笑了,悠悠道:「那晚我喝醉了而已。醉酒人的话,流衣你也当真?」
他俊雅的脸终於扭曲,高举起手。那霎那,我竟骇然以为他会狠狠扇我几巴掌,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然而他的手,最终只是轻若无物般落在我肩头。他的目光酸楚,也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温柔。「玉郎,只要你觉得这麽做,你会开心,我不会再来碍著你的。我走了。」
他依依不舍地望了我最後一眼,转身离开了书房。
我一心想要逼走他,但当他真的从我视线里消失,我却僵立著不知所措,半晌才惊醒,从书房追出宅子大门外。
冬雪仍下得簌簌扬扬,冰树霜条,天地一片的惨白凄清,只有他两排浅浅的脚印昭示著他确已离我而去。不多时,就连那脚印也被飘落的雪花覆盖住,再也没留下丁点痕迹……
我大病了七个日夜,发著高烧,梦里胡话连篇。两名老仆乱了手脚,孔大学士也被惊动了,请来本地最好的大夫为我诊治。
喝下多贴苦涩汤药後,我终於清醒。老仆们喜极而泣,我也随著他们淡然笑。揽镜自照,镜里那人容颜清减,笑容更陌生得叫我自己害怕。
我已不是从前那个虞玉郎。
我请了媒人上孔府提亲,纳采、征名、纳吉……每一步都有条不紊又走得飞快。屋檐下冰凌尚未消融,我已如愿娶回了孔家千金。
洞房设在我的老宅中。孔大学士本要将他那座别院赠与我作新人拜堂之用,被我以理婉拒,他便将地契也放进了爱女的陪嫁中。
爆竹喧天,宾客如云,每个人都极力巴结奉承著我,争著向我敬酒。叫我「虞兄」叫得最热络起劲的,就数云涛楼上对我视若无睹的那几人。种种丑态,让已经喝得半醉的我一阵恶心反胃,真想呕吐。
县尉一直紧跟著我与众宾客应酬,俨然以我好友自居。我於是一把抓住他,故意吐了他一身。他狼狈万分,脸色阵青阵红,却又不敢发作,打个哈哈道:「不碍事,不碍事!虞兄今儿个大喜,就该多喝上几杯。我这做兄弟的,都替虞兄高兴著呢!」
「没错,没错。」满堂宾客都笑开了。而我,笑得最大声。
乱哄哄曲终人散去,我摇晃著跨入洞房,打发走喜娘丫鬟,粗鲁地扯掉了新娘的大红盖头。
她低声惊呼,红豔的烛火映上她面容,眉如翠黛,肤若凝脂,出乎我意料的娇美动人。
婚前我已想过无数次,孔大学士如此纡尊降贵,急於促成这门亲事,多半是因为孔家千金相貌丑陋,又或身有残疾,嫁入官宦豪门恐遭夫家冷落苛待,所以才不得已下嫁给我。可现实,完全推翻了我种种揣测。
我心头一时间竟掠过几分窃喜,抛下盖头,坐到了她身边。
她美目隐含泪光,似乎刚才被我吓得不轻,当我为她宽衣解带时,她不安地绞拧著春葱般的纤指,眼睫轻颤,抖得越发厉害。
我想我那刻是真的对她起了怜爱之心,想好好呵护她。然而解开她腰间最後一件衣物後,我刚生出的那点爱意眨眼间便被震惊和滔天怒意湮没──
裹在孔家千金层层叠叠华美嫁衣下的,竟是段臃肿腰身和隆起的小腹。纵使我从未碰过女人,我也知道那究竟意味著什麽。
这,才是孔大学士急著将女儿嫁给我的真正原因。
我死死瞪著她因畏惧发青的脸,双拳握到几乎可闻骨节声响,猛地推倒了案头那对龙凤喜烛,头也不回地冲出洞房。
身後,隐隐传来她细碎的呜咽。
这等奇耻大辱,我怎麽忍受!打著马连夜一口气冲到孔大学士别府门口时,看到檐下那盏盏刺眼的大红灯笼,我怒火更旺,毫不理会上前向我搭话奉承的家丁,直往里闯。
管事闻声赶来,似乎早得孔大学士叮嘱,反而堆著笑脸道:「老爷正在书房等姑爷您呢!」
他倒是笃定,算准了我一定会赶来质问他,我忿忿地随管事走进书房。
孔大学士正好整以暇喝著茶,一脸的轻松,屏退管事後没等我开口,先笑开了,硬拉我入了座:「贤婿,来,坐!我还正想命人去你府上报喜,呵呵。我早些时候向圣上荐举你做通直郎,在太子身边当差,圣上已经准了。下个月贤婿就需赴京上任。以贤婿的机敏才智,日後新皇登基,贤婿必当位极人臣,到时可别忘了我这个老丈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