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在这片荒芜冰冷的风沙里,闻一闻梦中的槐花香。
太监在戚无行从前的房子里住着,连东西两边的杂物间也住满了禁军。
戚无行就去和将士们挤大通铺,第二天照旧五更起身,骑马去长夜山旁的山谷里取水。
等他回来的时候,却听到小院里传来一声刺耳的尖笑。
那太监扯着嗓子喊:"昨日进来的时候晚了,咱家竟没看到这风沙漫天的地方,竟还养着这么一棵槐花树。"
戚无行拎着水进去。
太监正站在槐花树边,揪着几片仅剩的叶子。
戚无行表情冷下去:"公公,这树是我的。"
太监在禁军堆里呵呵笑:"戚将军,你写信给太后,说边关战事吃紧,将士们连树皮都吃下去了。怎么着?您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养花?"
说着,他又扯下几片树叶,吹蒲公英似的呼地吹进风沙里,又笑起来。
戚无行心中一阵巨痛。
那是他最后一点念想,是他一次次冲进沙场,半死不活地被拖回来时,唯一能觉得温软的念想。
这棵小树站在这里,还活着,就好像他的小傻子还在。
还会每天夜晚和清晨窝在他怀里,说着孩子气的绵软傻话。
胸腹的伤隐隐作痛,戚无行面色铁青森然,怒不可遏地霸道对准了那个太监:"李公公!"
太监尖叫起来:"你想怎样?戚无行,咱家是太后和皇上谕旨派来的监军,专司检查尔等边军!戚无行,你敢动咱家一根汗毛,太后便收了你的脑袋!"
禁军们把太监团团围住,拔刀相护。
晨练的崇吾军也纷纷聚集到小院门口,不知所措地手按刀枪,此起彼伏地问:"戚将军?"
"将军,出什么事了?"
"将军!"
戚无行气的发抖,也痛得发抖。
他紧紧握着刀,刀刃对准那张厌恶的老脸,一点一点把刀尖放下,痛得像是在挖开他自己的心。
不能……不能得罪此人……不能得罪秦湛文……
太监见戚无行服软,笑得更加猖狂:"来人啊,给咱家把这树砍了,做柴火烧。战事紧急,主帅却在阵前养花,像什么样子……"
后面的话,戚无行听不到了。
他拎着刀,慢慢地走向等在小院门口的将士们,嘶哑的喉咙低声说:"无事……无事……"
一身血战的累累伤痕没有让他倒下,没有后援补给苦战数月没有让他倒下。
抛开皮肉,烧焦筋骨的痛没有让他倒下。
那棵小小的,柔弱的槐花树,被无情地斩断,平静地倒在风沙里时,一阵巨痛却猛地涌上心口。
戚无行拄着刀踉跄着跪下,口吐鲜血昏死了过去。
他的那点念想……终究……保不住了……
入冬了,历州很冷,西北只会更冷。
雪飘在风沙粗粝的城墙上,也飘到中原宁静的小城中。
萧景澜在看着账目。
前些日子,褚英叡随父亲去了一趟历河,想要加筑河堤,防止来年春汛成祸。
他天生爱土木江河之术,本想同行,为百姓安宁尽一份心力。
可他如今已不是萧景澜,而是褚家的媳妇,族中长者不愿他出门,便只能留在家中,筹备年关祭祖的琐碎之事。
褚家待他很好,褚英叡……亦待他很好。
知道他怕生怯人,便由着他日日待在后院闭门不出,有些闲言碎语,褚英叡也替他挡着。
祭祖的铁器不小心刺破了指尖,萧景澜急忙擦拭血迹,把苍白的手指藏在袖中。
这些铁器是褚家祭祖的圣物,若是弄脏了,又要被老人家斥责,惹来许多麻烦。
外面敲着锣,像是县衙里在吆喝什么事。
萧景澜从半开的窗户里抬起头,问门外的丫鬟:"什么事?"
丫鬟说:"今年天冷的厉害,西北更冷,各地都在为西北的将士捐赠冬衣棉被,怕这个冬天不好熬。"
萧景澜怔了怔。
西北……
戚无行,如今可还在西北?
丫鬟说:"少夫人,您就别操心这些事了。这种场面上的事,管家会打理好,您就别管了。"
萧景澜缓缓关上窗户,苍白的手掌放在唇边,用力呵气。
太冷了。
这个冬天,真的太冷了。
雪下的又碎又硬,细沙似的打得人皮肉生疼。
西北……很难熬吧……
萧景澜又推开了窗户,说:"小桃,我写封信,你托人替我送到云州去,好不好?"
萧家虽然败落了,但他的父亲叱咤朝堂二十年,总还有些积蓄。
那些银两放在云州萧家老宅里,由几个萧家的家奴打理。
虽不知还有多少,但给崇吾关的将士买些棉衣被褥,总还是有些用处的。
崇吾关太苦了,连戚无行这个主帅,都睡在铺了一层薄絮的硬板床上,这么冷的天,怎么熬得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