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等到他父皇寝宫的内侍哭喊着奔来唤起他,等到他连外袍都没来得及披好,冲进父皇寝殿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了。
“朕无能,保不住祖宗家业,虽无颜去见列祖列宗,然倾国倾城之下,亦不惜一死以身殉国。景帝为显仁德,必不会赶尽杀绝,溟儿就当为了我左家血脉,也须忍辱负重活下去。至于日后之说,当忘则忘吧。”
这是他的父皇留给他的最后绝笔。
在周围的火烛照耀下,殿内的一切都清晰可见。入目之处都是血迹,地上,榻上,幔帐上,甚至连榻边的高几上,都溅满了暗红色的斑斑血痕,鼻端则充斥着血腥味道。
左思溟捧着这份留给他的圣旨,勉强看完,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无声地哽咽起来。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自缢了。”
祸不单行,在他伤心欲绝的关头,内侍又报来了另一个噩耗。
那一夜,他的父母为全声名,双双以身殉国,却把最艰难的事情留给了他。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一向软弱的父皇,会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来殉国?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母后,会用这样的方式追随父皇而去?
他的父皇说得简单,当忘则忘,国仇家恨之下,要让他忘掉这些痛彻心扉的仇恨,谈何容易?
有那么一瞬间,想到日后要受到的种种屈辱,他恨不得也能够随他的父皇母后而去,不过很快,胸中满腔的恨意,让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国仇家恨,定当永志不忘,至于当忘则忘之说,必是他的父皇糊涂了。他宁愿做个不孝子,也绝不会奉这遗诏。
显德十七年七月十六夜,南夷国君自刎殉国,皇后追随而去。第二日,年仅十二岁的太子左思溟被朝臣们拥上了皇位。
先帝停灵才三日,尸骨未寒,年幼的国君就被众臣逼到了绝路。
“臣等恳请陛下,为了黎民为了百姓,置个人荣辱于身后,尽快开城出降吧。”
左思溟身着一袭白袍,捧着传国玉玺和降书,领头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耳边似乎还在回响着朝臣们悲戚的哀求声。
不需要说得这么义正辞严冠冕堂皇,其实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你们自己吧。
纵使他明白这些大臣们心中的打算,多日的哀伤也让年幼的少年失去了讥笑他们的力气,只是如木偶一般,任由他们摆布。
臣子可以降,因为换了君王,臣子还是有很大机会重做臣子的,但是君王怎么可以屈膝?
左思溟经过短短三日,就明白了他的父皇宁愿一死的原因。为君者,上跪天下跪地,但是不能对任何人屈膝,这样的屈辱,没有一位君王愿意忍受,哪怕他的父皇懦弱无能,也会选择一条比较轻松的道路来走。 直通城门的这条街道上很安静,左思溟带领群臣一路行来,根本没遇到过几个行人,只有一列面黄肌瘦的兵士沿街而立,维持着南夷国最后一点体面。
城门外面,景军仪仗林立,军容整齐,与南夷国的瘦弱兵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队伍中间的华盖下面,那位景朝的君王正负手而立,冷然注视着他们行进。
为了黎民,为了百姓吗?
左思溟走到离景帝三丈远的地方,将装有传国玉玺和降书的银盘高高举过头顶,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
他的眼角掠过盘底红绸底下微微隆起的硬物,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景帝上前来受降。
残暴的征服者缓步上前,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势,随着距离的缩短越来越浓厚,左思溟屏住呼吸,数着对方上前的脚步,捧着银盘的手指已经僵硬,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不去颤抖,不在脸上露出怯意。
这般接近景帝的机会,此生大概只有这一次,如果错过了,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无论怎么样都不能功亏一篑。他咬紧了牙关,用那夜的斑斑血迹不断提醒自己,等待那人上前来。
只是对方走上短短几步路的时间,就让他有着仿佛过了一辈子的错觉,他的额角悄然有汗滴滑落,但是他没有去管,反正盛夏当头,天气炎热,应该不会引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