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尹弯唇一句“客气”,与这两位顺着石阶步步往下行,如同前些日子里暗藏的讽刺、争抢尽都不曾有过,更不提什么鸿鹄、醉枝,在这一时只作六部共事,彼此以礼相待。
然心中冥石,堵得胸闷肺滞,根本一刻也未化解。
这两位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刘尹又何尝不是?
他知工、户二部早已联袂,李影横手下以陈知鹤为首,站死了护储一党,与他争锋相对;薛庸部里则有柯远常与陈知鹤频传风声互通利好,尤是那个赵珂阳,分明仅仅是个户部员外郎而已,也仗着皇戚身份声势不输,教他好生恼火。
此借人之事定还内有玄机,他非得好好想个明白……
春风吹得嫩叶翻了个卷。
二月即逝,三月初来。
自一举招安之后,近来宫中大事,当属太子生辰为最。
平怀瑱年及双十,正逢冠礼,各司部早自旧年末便百密无疏地筹备了起来,不想至生辰前夕,太子竟向宏宣帝辞了宫宴,愿在祭礼之后即刻启程,亲往京北郊外灵光佛寺斋戒沐浴,对月诵经,以保千秋大业,国泰民安。
宏宣帝御驾正临旭安殿与之对弈两局,手中黑子摩挲许久,落到棋盘上磕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
平怀瑱霎时站起身来,撩袍跪道:“父皇,儿臣请往灵光寺实有私心。昨夜观音大士屈尊入梦,告诫儿臣谨亲伦、尊孝道,更言‘孝,德之始也’,警醒儿臣当先为父母之子,后为天下太子……儿臣一梦醒来心中难平,思及父皇终日案牍劳神,又思及母后长年欠安,若不躬身祈福,怕是夜夜不能安睡,故请父皇恩准儿臣撤宫宴、入佛寺。儿臣不敢隐瞒私心,一时狭隘,不能不以孝道为重,以国运次之,但愿年年生辰之夜于灵光寺中沐月祈福,求父母康泰、盛世长在!”
一席话拳拳落地,满室寂静,顿令四下宫人皆屏气凝神地候着,似连殿外莺鸣都止了声。
宏宣帝探手到对面的棋盒中摸出一颗白子来,把玩着露出浅淡笑容,尚未予他答复,只抬手唤他起身。
平怀瑱不急追问究竟,如意坐回位上,亲眼看着宏宣帝替他走了一步白棋,霎教满盘黑子落了下风,随即,有裹着浓浓笑意之言入耳来:“你就是太将孝道放在心上,才故意放着好路不走,偏往旁处落子。”
平怀瑱顺眉一笑:“确是瞒不过父皇的。”
“从前对弈是朕哄你,如今唤你哄起朕来了。”此局胜负已明,宏宣帝索性不再走了,抬眼与他追溯过往道,“朕记得你幼年时候格外不讲理,眼见着快输了,非得让朕悔棋重走,悔一步不行,还得悔三步。”
“儿臣竟这般无理过?”
“你说呢?朕的儿子里头,属你最不讲理,却也属你最讲理。”宏宣帝失笑摇头,话到此身子微微一怔,似有片刻走神,面上愉色沉敛几分,低声不知说与谁听,“你这性子,像你生母。”
平怀瑱险些在那一瞬挂不住寻常神态。
好在下一刻宏宣帝便应了他最初的话:“你便去罢,为孝也好为国也罢,身为储君该有德义萦身,舍了一出宫宴又算得什么……朕允了。”
宏宣帝自比他所虑深重,入寺祈福比之福报,更重要是身前名,倒不妨让天下人看看当朝太子不靡不奢的一腔气节与高行微言的满身贤德。
平怀瑱垂眸应是,领旨谢恩,一颗一颗仔细将那黑白两色之玉子各收盒中,清空棋盘再与宏宣帝万分“讲道理”地重来一局,眉目间盈着泰然与惬意,瞧来心境明朗。
然他心中实则实非无愧。
因私心诚未全然道出,入寺祈福所为不止孝道、不止天下,更为伴那一人夜里话别,为不可相见的又一年岁月留下聊以慰藉的几抹虚影。
第五十六章
整一个多时辰如水淌过,棋盘上嬗变风云才定下天地格局,宏宣帝与太子各执一胜一负,堪堪落个平手。
宏宣帝去时面上有笑,于旭安殿内当着一干人等的面嘱了大太监两句,令王公公亲往养心殿跑上一趟,把平日里最得偏爱的麒麟暖玉棋子送到太子殿里来,连同那方红木镶银江山棋盘也一并赏赐。
隆恩浩荡使得殿里宫人纷纷喜上眉梢,平怀瑱送走圣驾,尽赏旭安殿上下,承着声声道贺回到棋旁顺眉收子。
身侧蒋常兀自静下心头雀跃,自作主张将周遭宫人都给遣去了殿外,罢了行进身旁等着太子与他说话。
不怪李清珏曾有言道,太子身边唯有蒋常最知心识意。平怀瑱此时确有话讲,转眸看了看他,手中动作慢慢停下,面容之上伪于人前的平和终也一分又一分地消退无踪,带着满目谨慎问:“明日出宫入寺,随驾之众哪些近得身、哪些近不得身,你可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