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怀瑱目有嘲弄,眼里宫人尸身已凉,当初为人作棋时可曾想过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宫里当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身后狱吏垂首不敢妄言,诧异眸光四下散落至足履青石、铁索镣铐,唯独不敢落到那染血墙上去,唯恐瞧了不该瞧的,晓了不该晓的。
狱深之处隐有水声传来,一滴复一滴,似是积潮雾气凝结成片,自牢顶接连不断地砸落地上,寥寥数滴涤不净此间充盈数百年之久的条条冤罪,却破了耳里鬼界般的宁谧阴森。
平怀瑱在这滴水声中缓将手收回,松了铁珊手心里冰凉一片,转身时狱吏侍从纷纷敛首让道,无人加以阻拦。他一路行往养心殿去,面沉无波,反在身陷冤屈的一霎心有止水般的静。
殿内宏宣帝汤药服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此后时醒时寐,昏昏沉沉地不算当真睡了过去。平怀瑱一步步行近榻前,默默无言地撩摆跪下,如此许久,榻上天子才似有所觉,睁眼侧眸,正对上其子那双无惧无畏之眼。
殿中除一愁眉不展的王公公再无旁人,宏宣帝撑肘欲起,王公公急忙凑近跟前伺候着,扶他靠坐床头,取过软枕当心垫在腰后处。
宏宣帝以掌攥拳,抵口微咳几声,眼睑下布着一重十足显眼的乌黑青影,侧首望向平怀瑱,见他此去天牢归来,身后未随他人,尚未询问即听他陈罪道:“儿臣有罪,下毒宫人不可提审,已身死狱中。”
宏宣帝闻言蹙眉,多年宫中行,对此虽觉心堵可并不意外,只怒君王仍在,行凶者也敢如此嚣张。他看了看久跪不起的平怀瑱,那面上一派正色,颇有一番不畏影斜之势,然深掩其里的几分无奈无力之感总有那片刻不觉表露,于是问道:“太子何罪之有?”
平怀瑱不加隐瞒,亦不急于开脱:“那宫人死前留有血书两字。”
“何字?”
“是为‘太子’二字。”
养心内殿骤然一静,王公公额角青筋“突突”跳着疼,拿眼偷瞅皇帝。
宏宣帝却是面不改色,默声思量少顷,继而又问:“此事可与太子有关?”
“无关。”
“既如此,太子何罪之有?”宏宣帝复又落出与方才相似之言,不过已非疑问之意。
平怀瑱心有动容,知父皇至此仍对自己深信不疑。
宫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世人皆言皇家父子无亲伦,可他有父为君,三十余载从不疑他。他行此一路,愁兄弟夺嫡,愁君王不辨忠奸令他惨失何家,但从不愁父皇与他之宠之信。
平怀瑱喜忧参半,心境复杂难言。
片刻后他压下所有纷繁情绪,回道:“儿臣之罪,一罪在未有提防,未能使父皇免受毒苦;二罪在未有远瞩,教那宫人死无对证,引来己身猜忌。故请父皇降罪儿臣。”
宏宣帝不作反驳,兀自思忖着不知作何权衡,其后竟微一颔首认了他所陈之罪。
那颔首之举一时间惊得王公公满身冒起淋淋冷汗,颇为太子心忧,而那汗未滑落又闻宏宣帝命道:“传朕口谕,将太子禁足旭安殿,此案未明前不得出。”
王公公身子一颤:“皇上……”宏宣帝冷眸瞥来,余下之话便被噎得没了声音。
平怀瑱俯首谢恩:“儿臣领旨。”
宏宣帝疲惫闭眼,太子以戴罪之身离殿远去,数日来长留养心殿之子不得不暂远身畔,岂会当真舍得。他听着步伐渐远直至再不入耳,开口唤道;“王成德。”
“嗻,”王公公立马应声,转身面向皇帝,“皇上,奴才在。”
“待入了夜,你亲往凤仪殿行上一趟,”宏宣帝话至此稍作考虑,好一会儿过去,将缜密后话缓慢告知,“太子身处逆境,皇后该有打算。”
王公公诧异抬眼,忘了回话,直到对上宏宣帝满含深意的双目,才惊得垂首应是,片刻前那担忧悲愁俱都散了,暗叹着皇帝不愧为皇帝……宏宣已是三十七年,宏宣帝为帝此久,心思自是旁人比不得的深。
帝王行事其实从不顾谁家清白谁家冤,一行一举,只为固皇权,保江山。
如今假意禁足太子,实为护他;当年痛斩何家,不也是为了那丝儿“万一”而换太子一个“万无一失”么?
道是无情却有情,只是此间对了几许,又错了几许……王公公岂敢说。
他敛尽所有思绪,且应宏宣帝之命,如过去的数十载间,但管以此身此命效忠于君,不问是非。
残阳依山而落,晚霞如脂涂暖天际,似红玉般的浓浓卷云随日没逐渐覆上一重紫光,至霞光散尽终成暗色,如幕遮蔽天与地。
夜来王公公守着时辰伺候宏宣帝服罢汤药,顾他睡下,转身独自出殿,寻着少人宫巷绕行前往凤仪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