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_作者:杜冒菜(200)

2019-12-27 杜冒菜 年上

平怀瑱不怪他疑惑,耐心与他解答:“你也知方才所言皆乃亲王之子。诸亲王与我同根同脉,过往不争是因争不得,如今各在封地安分始终,倘能一生安稳无波,于我于己才最是无忧。反之亦然,若我从侄儿中择出一人继来膝下立为太子,无疑是激起千层浪。所择之侄如何避人算计,平顺无虞?如何不与生身父母同气连枝,互通利好?”

李清珏被他问住,知他所言无不在理。

世人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难求方能少欲,当朝皇帝需得不偏袒哪一家,亲王之间才能免于嫉恨。

因而平怀瑱是要一“亲子”,如他当年被宏宣帝坦荡接进宫中,追谥生母为“静”,储君之位一坐多年,无人质他身世地位。他欲鉴宏宣帝此举,寻这一子予之新生,从此不与六皇子一脉再有任何瓜葛。

此属狂行,却是剑走偏锋,最无后顾之忧。

李清珏逐渐抑住心间阵阵不平,沉吟少顷为他说服,思来又问道:“那孩子现今当值三岁之龄,虽格外懵懂,却已非全然不识人情,你可能断定他不知身世?”

“不敢断言。”平怀瑱如实作答,此子当年于逃亡途中为其母托付给一户农家,那时情态紧迫,托孤之余可有告与身世着实无从查探。他只知那农家夫妇瞧来无甚城府,蒋常遣人打探时亦不见异端,许是当真不知情。

而李清珏出此一问缘于缜密,自也能料到一三岁幼童而已,即便将他收养之人已晓天机,想来也不会早早告诉了他。

然再往后呢?

再往后,世事无常,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李清珏心下骤生狠念,如夜幕电闪稍纵即逝,继而遍体生寒,惊疑自己何时戾气横生。

他合眸不吐一字,暗自平息着脑中震荡,未几,闻平怀瑱坦言道:“蒋常将此子踪迹报禀时,我曾自问,若是父皇会如何抉择……我深知此问结果。”

李清珏睁眼。

凉月铺陈幽院,平怀瑱眸底囊着半轮玉盘,面上明暗交错:“父皇为君,是可错杀,不可错漏。”

李清珏呼吸一窒,如遭冰泉淌过周身。

可下一瞬,又听他道:“可我不愿,是以虽不敢断言,亦宁肯信之。”

此言落地,顿令李清珏松下遍身筋骨。

平怀瑱似有所觉,放开久握之手探去他背后好一阵拍抚,低声轻笑着同他和声诚恳道:“来时路上我仔细想过,哪怕终此一生要将那人家安在眼底也好,这世上多的是人想的法子,好过滥杀无辜。”

李清珏道不明欣慰与否,心中百感交集,仿佛从他话里瞧出己身倒影,极缓地点头应“好”。

平怀瑱垂首在他发顶浅吻,复行一问:“那这孩子,我明日遣人前往,将他接来宫中?”

“若万事详备,你决定便好。”

“万事详备,唯一事还要问问你。”

“什么?”

平怀瑱声有笑意:“缺一太子太傅。”

语出但闻一片静默,李清珏自能意会,初时略觉愕然,片刻后慢慢地失笑出声,颔首应了下来。

也罢,就此陪他荒唐一把,教朝里人瞪眼看着,一介佞臣是如何教授来日新君……

是夜月朗星稀。

时去不久,某日暮色将尽,有车架自京外而返,陡然惊了举世众人。

延狩二年最可称奇之事,莫过于从未婚娶的皇帝膝下忽而凭空多出一子来。

此子年值三岁,推算回溯,该是皇帝尚为太子时诞下之血脉。而这稀罕血脉生母为谁、缘何时至今日方才接来宫中,尽是绕在世人心间的团团迷雾,难拨难散,视之不明。

平怀瑱于朝降旨,打得百官措手不及,众臣方知皇帝与一已故民女情生多年,便逢太子贵临朝堂。小小孩童眨巴着那双好奇黑眸稳坐皇帝膝上,偏头望向大敞的殿门之外,眼底盈满初升旭日金辉。

乾清殿下不知谁人叩首先呼,其后官服窸窣接连而起,“千岁”之声鸣耳绕梁。

诸臣忆及当年平怀瑱封太子幕幕种种,生怕半个不慎逆了龙鳞,想来皇帝今有子嗣当为大喜,于是万千疑惑吞回腹中,礼制有违之处亦不多顾,只管恭顺附和。

待及朝散人疏,才有零散闲言隐隐流传。

胆大者于朝后比肩同行,暗相交谈两句,揣度此子是否确为真龙血脉。闻者施然迈着足下脚步,且思且答:“皇上愿认,不是也是;皇上不认,则是也不是。”

问者醍醐灌顶:“江山固,是与不是,几多差别?”

两人相视而笑,笑未尽即一惊回首,见赵珂阳于身后不远处若有所思,似把对话一字不漏地全给听了进去,立时尴尬不已,囫囵问候几句匆匆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