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_作者:杜冒菜(61)

2019-12-27 杜冒菜 年上

换在以往,京中每有文官前来,元将军绝不正眼相待,唯独这回偏却不同。许是方平了战乱,军中一派欢庆,元将军情绪正好,又见何炳荣风尘仆仆而来,满目谦恭,风骨骏爽,当下便没了那份成见与厌弃。

三两盏烈酒下肚,元将军胸怀开了,带何炳荣登上城墙,领他见识西南好风光。

“如此好山河,岂可由贼人作乱,我元某此生为将,不畏抛头颅、洒热血,定要天下寸土尽归吾皇!”

彼一时之豪言壮语,何炳荣至今铭刻于心。

边陲之月似比京中豪放大气,一片银辉如墨泼洒,为山川河流镀上耀目光华。

文臣武将,比肩联袂,共赏江山繁荣,落在旁人眼中岂非分外鼓舞人心。

随行幕僚赞叹不休,当夜提笔绘就此景,成画后再将之临摹一卷,好令两人各持其一。然而元将军翌日酒醒,对着画轴竟好一阵嗤之以鼻,还当何炳荣为人清正,没想到也同那一众结党营派之人无异,不过畅聊几句便妄图巴结于他。

元将军将画随意置于营中,不作理会。

反观何炳荣倒恰恰相反,他乃爱画之人,这一卷画作于他眼中坦坦荡荡,并无其他,不过是一幅着墨精致的佳作而已,实在弃之可惜。于是仔细卷起收进行囊,一路带回了京城,放入书房柜底好生珍藏。

不想这一藏便藏了整二十年。

作画之人本无恶意,熟料多年之后会将画中二位陷于险境之中。

何瑾弈听来为之惋惜,见父亲旧事萦怀,一番述罢感慨万端,只怕他郁结成疾,连忙宽慰道:“父亲常教导孩儿,为人身正不怕影邪。孩儿信世间自有公道,何家无罪,岂能被污了清白。”

牢里光线晦暗,何炳荣凝眼看着他,想自己二十年前正值壮年,二十年后终是老了,平素竟未察觉,原来这双浑浊眼睛已无法清楚拓印出膝下亲子的俊朗模样。

何瑾弈最是像他年轻时候,意气风发,心怀大义,以为天地间是非有论,因果有报,殊不知世上凡人有时更比鬼神可怖。何炳荣有子如此,与他一朝同落阶下囚,不知当喜当悲。

他思忖半晌又摇头苦笑道:“我眼下最为忧心的,尚不是何家。”

何瑾弈不解。

何炳荣站起身,带他行向墙边,高处一扇窄窗隐约飘进雨水,他听着雨声嘈嘈,心系京外另一处,无奈叹气:“只怕皇上已下旨捉拿元将回京了……元将受冤,处境比我何家更险。我虽高居尚书令之位,但终究一介文臣,不似元将,手握重兵,本就为皇上忌惮,如今无端端生出这觊觎江山之罪,要皇上如何信他?”

何瑾弈醍醐灌顶,恍然一念闪过心头:“父亲如此说,我倒愈觉奇怪,画卷一事时隔多年,又怎会有人知晓?”

“正是,”何炳荣颔首,“想必刘尹最初派人前往西南,原只意在拉拢元将,而非寻他罪证。”

“然而元将军刚直不阿,刘尹深知此人不可为他所用,便欲就此毁去?”

话到此处,父子两人俱是心惊。

事实诚如所料,刘尹此番派人西下,本是想借清查郡县官吏之名,假公济私,拉拢元将军,好令六皇子身后兵力厚重,牢不可摧。奈何元将军油盐不进,还讽他身为命官但满脑腌臜东西,几句冷言将人斥回。

刘尹闻信恼怒不已,转令手下将之彻查,不期然从军中探得一丝传闻,道元将军素不与文臣结好,偏却同何大人交际匪浅。

刘尹如获意外之喜,顺蔓摸瓜,揪出尘封多年的画卷两幅。

何炳荣暗中决了心意,敛眉叮嘱何瑾弈道:“你且好好记着,若元何两家只可救其一,则必当以元家为先。”

何瑾弈骤然咬牙,瞪眼望向父亲。

“天下可以没了何家,却万不可没了元家。元家一门忠肝赤胆,多年来开疆拓土,平寇无数,若无元家,恐致天下大乱!如今皇上糊涂,你我却不可糊涂,断不能将黎民苍生推入万丈深渊。”

何瑾弈岂会不明白父亲话中道理,只是私情于心,他如何都难以接受,缓缓摇头道:“孩儿即便以元家为先,也无法弃何家于后。”

何炳荣还欲再劝,觉眼下境况危急,能保其一已属不易。可不及多言半字,不远处忽有狱吏行来,将何瑾弈带离狱房。来人举止客气,出言道请,分毫不敢得罪,令何瑾弈约莫猜到是何人想要见他。

他心下了然,却仍在见到平怀瑱时倍感意外,因这一人浑身狼狈相,鬓发濡湿,衣摆鞋履皆被泥水所染,哪还有半分平日模样。

他快步近身,抬手拭去平怀瑱额上水渍,方要开口便被紧紧攥住手掌。平怀瑱喉咙干涩,好半晌将话喑哑道出:“瑾弈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