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令他涉险其中,不如护他周全,平怀瑱以手掌攥紧他稚嫩肩膀,沉声道:“除我之外,你再不可向何人提及今日之话,半字不可,记住了?”
平非卿隐忍不语。
肩头手掌愈紧,捏得生疼,小孩儿终究挂不住面上神情,露出吃痛模样。
平怀瑱厉色再问一次:“你可记住了?”
平非卿颔首,那手掌敛回力气,片刻后轻轻拍了一拍。
平怀瑱终未作何解释,也不必解释。这一瀑暴雨由他来挡,满世鬼神由他来弑,他要何瑾弈安然无恙,也要身边重要之人尽可无虞,不被卷入万丈深渊。
睿和王世子匆忙来去,不多时便被送回宫外。
天尚未大亮,车辙裹泥印下浅浅湿痕,转眼为春阳拂去行踪。
又是半炷香的时辰,平怀瑱才终于等着另外一人。
赵珂阳今晨入宫不急见太子,先于嘉恩门外候了一阵皇后音信。偶有宫人过往,各个揣着满腹自危之容,胆战心惊地同他问礼,好一会儿过去,才有一名宫婢稍显不同,行上前来交予他一纸薄书。
赵珂阳展阅之,信上所书乃数位人名,皆为朝中重臣,多属皇后一枝。皇后冥思整夜,此等祸事不同其他,眼下若想倒转乾坤,只可联结诸臣请命一试,以令宏宣帝回心转意。
然书信背面尚有另一句话:倘失之,则弃车保帅。
赵珂阳倒抽一口凉气。
他知于皇后而言,车乃元将,而何家,方为太子之帅。
元家固能守一方太平,但元将顽如磐石,难为太子助益,如何比得一个忠心十余载的何家。
赵珂阳自感万分沉重,将书信仔细藏入襟内。
春鸟不闻人间愁,应朝阳而啼,平怀瑱听着窗外一两声婉转,目光如常落到空余寂寥的檀木食案上,不知那最与何瑾弈投缘的灰色鸟儿到底飞去了哪处。
手中书信已被反复阅罢两遍,其上所列大臣,平怀瑱决意亲自躬身去请。
晨光过窗而入,单薄纸后仿佛透出墨色,他正欲翻过一面来看,忽被赵珂阳探手按住信纸一角。他将眼抬起,只见舅舅满眸雪霜凌冽不已,似以从前不曾有过的残忍语气问他:“太子可有觉悟,为救何家当不惜代价。”
“何谓不惜代价?”
赵珂阳未答,手指一松。
平怀瑱将信纸翻了过来,冰冷八字映入眼底,登时捏皱了纸张。
“舅舅,天下不可失元家!”
“天下诚然不可失元家,但太子最不可失的,是为何家。”赵珂阳合眸一叹,不愿同他多加争论,倘能一举得兼,他又如何愿失这剑指千军之力,“数年之后将门必再有,而江山却只有一个。”
平怀瑱无言以对,拳上青筋狰狞,少顷道出几分嘲讽自弃来:“如此作为,与刘尹那般奸佞之人……有何不同?”
赵珂阳掀了掀眼皮:“那太子甘愿弃了何家么?”
只此一句,令平怀瑱再无以辩驳,一霎间心如针扎,双目赤红。
最不可舍是何家,事实如此,还妄论什么大义与身正。
平怀瑱唇角似有若无地勾出抹笑来,人世不平,孽障肆起,他此生不该为太子,更甚之,是不该将何瑾弈卷入此间。
赵珂阳于心不忍,覆掌轻拍他紧握之拳,缓缓将已不成形的书信抽出,寸寸理平整。平怀瑱垂眸看着扭曲墨迹,听他苦口相劝:“倘可一着成事,便不须只保其一。今皇后所思,不过是为求万全之下策。”
杯中茶凉,赵珂阳将书信裂作两段,只留下名姓数位,至于那八字暗语则投掷入杯,为水化没。
平怀瑱眸中干涸,沉默看着浓墨与清茶相融。
是夜星稀,万家灯火初熄不久,京中数间府宅便接连得人造访。
工部侍郎亦在名列之中,陈知鹤原非皇后之人,但因早前军饷一事而被添入其里。皇后知他身负何炳荣恩情,此回愿赌他为人之信,非但如此,当前猛火烧眉,实则不止一个陈知鹤,那便是可赌不可赌之人,只要不曾与刘尹为伍,尽都榜上有名。
平怀瑱一袭月色暗袍行走京里,间或侧首遥望宫墙处,夜下皇城森森,似匿藏魍魉。
翌日卯时未至,乾清殿下众臣伏跪,梁上壁绘日月星辰,仿若青天坠顶而来,黑压压一片肃默。
宏宣帝从秋华殿里起了身,水垂的床帐由外挑起,帘外几缕清淡烟气绕进榻间,令他眉头稍展。方一睁眼,枕旁便探来素手一双,宜妃抵着阳穴替他揉按两下,软声问道:“皇上昨儿夜里歇得可好?”
“尚好,”宏宣帝声显干哑,已有宫婢奉茶在外候着,他不急起身,握了宜妃右手应道,“烦事扰心,先前歇得不好,昨夜嗅着你殿中这坛怡眠香,倒觉舒心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