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兰泽道:“无妨,我们等。”
明鹄沉吟不语,视线又自陈丑奴脸上略过一次,方松开手,后退道:“请。”
镜花水月不大,白玉和李兰泽上回居住的是唯一一处客院,总共五间房,正北一大间,东西厢房各两间。
明鹄亲自把三人带到后,李兰泽避开上回住过的跟白玉相邻的西厢房,自去东厢房下榻,放行李时,隔窗一望,竟见陈丑奴和白玉各自进了不同的门,一时眉心微蹙。
明鹄细心,又吩咐丫鬟过来洒水扫地,后厨准备酒菜,里里外外一应安排妥当,这方去了。
是夜,风声飒飒,小苑里树影摇动,金桂坠香。白玉在书案前写下一张信笺后,折叠起来,藏于袖中,继而吹灭烛火,从窗口悄然翻出。
不多时,隔壁一扇屋门寂然打开,陈丑奴戴着面具,信步走出月洞门,在风移影动中穿廊而过。
刚刚在饭桌上,他饮了些酒,并不多,可此刻脑袋竟有些昏沉,诸多沉寂多年的片段不住地在心底搅涌。
爷爷过世前,并没有提过和赵弗、顾竟相关的一句,关于那段沉痛的过往,他确乎是在顾竟的书斋内第一次触及。
本来,尘埃落定,逝者已矣,他并不准备深究。即便在离开时,眼前闪过那一幕可怕的梦境,他也并没有去抽丝剥茧的念头。就如当夜在客栈,他对白玉所说——我的脸,已是如此了。
毁了,坏了,冷眼遭过了,非议受过了,二十八年都这样过了,再去深究,似乎没什么实质的意义。
况且,不过只是区区一个梦境,连爷爷都不萦于心,他去究,又能究出什么来?
总不能因为顾竟叱骂赵弗阴毒,赵弗便是那梦魇里的人影。
可是,也是那一夜,当白玉的唇又一次吻过他脸上的那些疤时,当爱人的泪水烫过那些曾让他深恶痛绝的痕迹时,他心底突然迸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为什么,爷爷从不把他的梦境放在心里?
白玉在树下摸过他脸上的疤时,说:谁划的,我帮你划回去。
爷爷也无数次抚摸过他的伤口,无数次地替他出气,出头,可是爷爷从来不说,你的脸,谁弄的,我给你弄回去。
爷爷是那样认可他的疤,甚至于耗费多年,让他自北北己也去认可。
仿佛那些疤,是他与生俱来的。
可是这世上,又怎么会有与生俱来的疤呢?
……
一阵疾风穿廊而过,卷得廊下枯叶冲天,陈丑奴伸手按住胀痛的太阳穴,走下回廊时,脚步一顿。
回廊外,树影遮掩小亭,李兰泽白衣胜雪,屈膝坐于石柱下,眉眼沉静,静得仿佛是在等他。
陈丑奴望过去,不语。
李兰泽似已习惯,一笑。
笑完,他终于开口:“夫妻二人,竟还要分房住?” 风声没有停歇,一地的树影、枯叶还在东奔西顾, 陈丑奴低头走过去, 在李兰泽边上席地而坐,喉结一滚, 答:“她没认我。”
月色如瀑,无声地浇在男人黢黑的双眸中,李兰泽蹙眉,确认:“你也没认她?”
陈丑奴点头。
李兰泽缄默。
飒飒风声回荡于耳畔, 一如那夜小镇江畔的潮水, 李兰泽敛回视线, 望向虚空一处, 脑海浮过第一次跟这个男人相见的情形。
那夜在临江客栈, 白玉抱着酒坛不肯撒手,醉后, 睁着一双泪水涟涟的眼,要同他诀别。他忍住锥心的痛,把人抱入屋里,关窗时, 惊觉对面巷口里有一双锐亮如困兽般的眼睛。
多年习武的直觉使他下意识看过去,在刹那之间和那一双幽黑的眼四目交接。
也是刹那之间, 那眼睛的主人仓皇逃遁。
他想也不想,破窗而出,提气掠入巷中,然而斑驳树影底下, 已然没有那人的影子。
那时,他一身酒气。可是那时,他无比清醒地判定,这个人,绝对不属于匡义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