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是不怕自己粉身碎骨,但他害怕拉着沈孟虞一起粉身碎骨。
毕竟,沈孟虞还有更重要的事亟待完成。
满腹心思蕴积在舌底,不敢透露分毫,方祈生怕被沈孟虞看出异样,嘴唇开阖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出来:“这个带钩,你不修吗?”
沈孟虞将瓶花摆到书案后的架子上,他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残缺的带钩,对方祈忽然旧事重提的行为有些不明就里:“不是和你说过吗?这枚玉钩乃是故人所赠,修了它便不是原来的样子。我不求完璧,无需多此一举。”
“可是……”可是我想送你的是一个圆满啊。方祈心中无声呐喊,只是嘴上却无法言明。
他烦躁地跺跺脚,在书案边转了两圈,突然想起什么,伸手从自己怀里摸出先前沈孟虞送他的那枚蟠螭带钩,另一只手一拉一扯,抢在沈孟虞还没反应过来前从他腰上拽下那枚残缺的带钩,彼此交换,将蟠螭带钩重新还给沈孟虞。
他在沈孟虞愈发迷惑不解的视线中开口,有些含糊不清地解释道:“可是过几日冬至,皇帝不是要率百官郊祀祭天吗?你总不能带着这一枚残缺的玉钩去吧。我师父认识一名擅长补玉的匠人,我去找他,一定能将这枚带钩修得和原来一模一样,你先用原来的这一枚,等我几日,一定能修好的。”
“你……”沈孟虞猝不及防被方祈夺走带钩,有些无奈。
他虽有心拒绝,然而看着少年如此坚决的模样,心中一软,终究还是随他去了。
他将那枚蟠螭玉钩收进袖里,只温言叮嘱道:“你……若是修不好,你也别为难人家,直接拿回来就是了。”
“知道了,我明白的。”方祈点点头,转身就往外走。
方祈进屋后没解斗篷,此时出门,也还是披着一袭斗篷,看上去跟个粽子似的,并不像是要去伙房找吃的模样。
沈孟虞的视线扫过案头堆着的一沓书信,在背后叫住他。
“你且等等,”他随手从那几张镇纸压着的信笺下取了两道斜封好的书信,交到方祈手中,“你若是去城里的话,我还想麻烦你将这两封信带给季云崔。他不当值的日子大都在春华班里写戏本子,你应也知道地方。”
自那日方祈入宫遇险,被季云崔送回沈家,他在屋外没听到沈孟虞与季云崔说了什么,只是季云崔出来后脸色不善,这两个月来竟再未叩响过沈家大门,大多时候都只是托人传信,二人之间倒像是一副彻底断绝交游的模样。
沈孟虞未和方祈解释这里头的原因,方祈也不好意思过分询问。他起初还应季云崔的邀约与他听过几回戏,只是后来随着沈孟虞落水,他的全副心思都扑到照顾病人之上,算到今,也约有月余未曾见过季云崔了。
他恰好想要向季云崔打探些沈孟虞的旧事,此刻得沈孟虞吩咐,自然十分应承下来。
“嗯,你放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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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我以琼瑶,报之以琼琚,沈孟虞那日赠钩时曾故意拿这句诗来打趣,方祈彼时听不明白,直到近日拿诗经闲来翻看,这才从那古人的吟咏中明白此间蕴藏的心意。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方祈走在闹市的长街上,与无数男男女女擦肩而过,他在心底默默重复这句情诗,粗粝的玉钩被他攥在手心,仿佛棱角尽去,只余温润。
盗圣早在晨间说完昔年旧事后飘然出京,前去清凉寺找玄镜禅师叙旧,并未提起过什么补玉的匠人。然而方祈不忍心见美玉有损,他对这一分圆满有些执着,故才会出言骗沈孟虞,打算自己想方设法补好了,再将其拿到沈孟虞面前。
方祈拿着玉钩一连问过数家玉器铺子,却总是败兴而归。这枚玉钩用料虽然平平无奇,但修补起来总要嵌些金丝银线在其间连缀,钩身的暗纹也要磨平后重新錾刻,若想补得与先前一模一样、不露破绽,却是难为。
方祈从东市的玲珑坊出来,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心道自己怕是来不及再去西市多问上几家掌柜,不再耽搁什么,眼瞅着身后无人尾随,只一个闪身溜进春华班所在的清平坊中。
“他托你将这两封信转交给我?”
果不出沈孟虞所料,季云崔正在春华班中教那伶人排一出新编的《失子记》,见他前来,季云崔挥挥手让那些伶人自行排演,领着他转入一处置放行头的隔间,这才从那两封信中拆开一封提写着自己大名信笺的开始阅读。
信不长,不过薄薄两页,然而季云崔读着读着,脸色越来越黑,等到他再抬头看向方祈时,一对粗眉已然拧做一堆,眼中神色更是复杂难辨,漆黑的瞳仁深处甚至还掺杂着一丝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