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果然又下雪了,天光白雪泯然一线,琉璃世界冰透重檐,清冷如广寒,众人皆早早躲回屋中围炉取暖,院中一派寂寥,沈孟虞身着一件单衫,没有披斗篷,心火突起、口干舌燥的他竟也不觉得冷,反而正需要这股寒意来平复心神。
只是在这令人战栗的寒意中,檐下铜铃却一直执着地琳琳作响,沈孟虞心中煎熬,忍不住伸手去拽那铜铃。然而即使他能攥住铜铃不让其发出动响,从始至终,他却一点也攥不住胸口那颗砰砰跳动的心。
铃上落雪在指间悄悄融化,被风一吹,又渐渐封冻。沈孟虞就这样在廊下站了许久,直到章伯屋中茶水烧尽打算去伙房取水时,他甫一推门,只见自家郎君好似雪人般立在廊下,苍白发青的脸色惊得他手上一抖,直接将拎着的铜壶摔在脚下。
倒空的铜壶落在还未被大雪掩埋的青砖上,哐当一响,带起一串如波起伏的回声。这一声响如银瓶乍破,瞬间打破小院宁静,不仅旁边屋里的顾婶细蕊等人纷纷出来查看,就连在东厢中埋头读书的沈仲禹也自门后探出头来,手上还执着前一刻阅读的简牍。
章伯在铜壶摔落的下一刻,已匆匆回身就去屋里抱了一件斗篷出来,他将斗篷披在沈孟虞身上,絮絮叨叨地道:“郎君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还穿得这般单薄?你今日也受了伤,可千万不能再受凉啊……”
斗篷被炭火熏过,还带着余温,沈孟虞在这片温暖中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方才察觉寒意侵体,手脚都变得有些僵硬。
他勉强蜷起已经被冻得发白的手指,将铜铃收进袖中,他不知该如何向关切的众人解释他眼下纷乱如麻的心情,也不知等方祈醒来他又该如何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感情,他默然无语半晌,一腔无法平静的心绪最终随白雪穿城过阙,落在金陵城外的石首山上。
“沈安,备马车,我要去清凉寺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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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山雪落满屋檐,寒霜积成台径,清凉寺中不仅晨钟暮鼓不歇,就是梵音颂唱也仍然依稀可辨。沈孟虞叮嘱完沈安,跟着白度禅师踏进寺内,他听着前寺众僧的诵经声,北风呼啸之间,心头的躁动总算得以平复些许。
白度禅师引着沈孟虞避过寺中僧侣,踏进后寺的一座的佛堂,这处佛堂位置偏僻,乃是一座供奉牌位的小祠堂,鲜少有人踏足,沈孟虞昔日拜托白度禅师从白衣阁中将父亲的牌位带出,便安置在这里。
白度禅师站在门边,谨慎地向外打量一圈,未发现有旁人窥探。他关好大门,又取来火石点燃壁间的数支膏烛,等到安宁的烛光照亮阴沉沉的内室,他这才燃上三支檀香,转身递给沈孟虞,压低声音问道:“你今日怎么如此急急忙忙地上山来,还说要借佛堂一宿,可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沈孟虞从白度手中接过檀香,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他向放在高处、被轻纱遮住的一方牌位长拜三下,将檀香在香炉中插好,低声答道:“京中一切尚安,只是弟子心中有惑,想请佛祖指点迷津。”
“没想到通透如你,竟也有困惑之时,”白度整理好佛前的香火清供,在另一张蒲团上坐下,他熟知沈孟虞不求人只求己的性子,对他这般迷茫的样子也有几分诧异,“能在如此关头令你远离帝京,选择上山问佛,是你眼下最看重之事?”
“我眼下最看重之事?”沈孟虞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苦笑摇头,“非也,此事本该是我今生最无意多顾之事,只是有我最看重的一人,却偏偏要拿此事来问我。”
他于蒲团上再次顿首,只闭着眼,将内心所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思一气坦白出来:“佛祖在上,弟子不敢妄语。弟子今日有所感,忽觉己身对一男子动心,此情源出五脏,充盈六腑,游于胸臆,通贯灵台,若摒弃驱离,则心中痛楚,尤甚体肤,若耽于其间,则有违前誓,危殆后人。敢问我佛慈悲,可能开解弟子一二,教导弟子究竟该如何抉择?”
出家人本不管俗务,然而清凉寺香火鼎盛,善男信女一多,即便像白度禅师这样只是偶尔下山做做法事者,也免不得要在红尘中浸淫往来,历世情百态,懂爱恨情仇。
白度手中转折佛珠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佛法高深的禅师在听到沈孟虞这番惊世骇俗的剖白后,没有大惊失色,亦没有急言劝阻,他只是目含怜悯地看着眼前长拜不起的青年,半晌后默念一声佛号,出手将人扶起。
“男子相恋,从来不容于世,然爱欲本出天然,随心而动,便是佛祖也无法阻你所行之道,此事全凭你一人抉择,” 白度道,“你说的那最看重之人,可是先前曾与你来过寺中的方小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