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_作者:来罗(72)

旁边已有会看眼色的下人主动帮着牵马拿包袱,沈孟虞卸去一身负累,长身作揖,恭恭敬敬地与家中长辈见礼。

“小侄淹留金陵日久,三载未归吴兴。此番不告而还,若是叨扰,还望各位叔伯见谅。”

他此番因方祈身份一事回吴兴,未及提前送信,此时哪怕面对亲人,话里多多少少仍带上几分歉意,腰杆几近半折。

沈唐无奈地将这个太过谦卑守礼的侄儿扶起来,有意探问:“都是一家人,何必这般客气。此番你突然回来,可是京中出了什么大事?方才那一位……”

“京中并无什么大事,只是侄儿有一事,唯有回吴兴才能解惑,”沈孟虞从善如流地直起身,对上叔父探究的眼神,轻轻颔首,“方才那一位,乃是我几个月前结识的一位小友,名唤方祈。想来叔父也应察觉,方小郎的容貌与我族中一人略有几分相似,小侄此番回乡,便是想请叔父帮忙,查明他的身份。”

“小侄怀疑,他或许是我沈家流落在外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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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你这么说,他确实有可能是我沈家子弟。”

“十七年前,先帝驾崩,今上登基后重整朝纲,启用亲信,其中杀鸡儆猴的一刀,就落在与我沈家关系密切的陇国公身上,诬他族中有人谋逆之心,全族流放。那时我沈氏一族为避风头,除了你爹和几位受太后倚重的臣子外,其他在外出仕的族人皆主动上表辞官,还归吴兴,不群不党,以证清白。”

“那时也真是乱,光从金陵到吴兴的路上,家中便有不少下人趁乱逃走,你三叔公的一名侍妾那时也不慎与家人失散,至今下落不明。至于其他族人,从幽州、从巴州、从南越各地还归,天遥路远的,兴许也走丢了不少人。”

“当年老族长身体尚康建,事必躬亲,我跟在他身后,也就是帮忙跑跑腿罢了。那时留在吴兴的族人不多,都忙得不可开交,没那闲功夫去管这些琐事,还是一年后才着人对着族谱清点,重新将每家每户的人口登记在册,至于这其中是否有所遗落,我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查清楚,你且莫急。”

“这样吧,我先带你去请示老族长,让他允你先去宗祠把怀安侯的画像拿出来,好生比对一番。”

“这幅画像先前一直供在金陵,这十来年间,也只有我们嫡系一支会在年节时挂起来参拜,见过的人不多。”

“你既然想要等方小郎身份确认后再带他认祖归宗,那我会交代下去,让见过怀安侯画像之人在他面前保持沉默,不会轻易将此事传出去的,这一点,你且放心。”

“若是真有人这般狠心,做出有辱门风的弃子之事,我沈氏一族定会将此人揪出来,追究到底,严惩不贷!”

“多谢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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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氏宗祠位于横山半山腰处,与沈家大宅尚有一段距离。秋来日短,夜露侵寒,此时不是年节,宗祠内寒鸦暂住,一片清冷,唯有放在前进廊下的一盏灯笼透着微光,昭示着此刻尚有人迹涉足,并未被人遗忘在人间。

沈孟虞站在中进的修德堂中,手里捧着一匣刚从一壁藏本中取出的画卷。他一边思索着白日里叔父沈唐讲述的沈家旧事,一边从袖里掏出一片已上了年头的锈绿铜钥,对准锁眼插了进去。

适配的簧片与机关短兵相接,咔哒一声,胜负立分。供桌上燃起的膏烛仿佛被这一声巨响惊动,原本蹿直的火焰忽然瑟瑟发抖地摇摆了了几下,明明灭灭间,将沈孟虞映在地上的影子也照得模糊起来。

沈孟虞打开画匣,按照每卷画轴上丝绦系着的玉牌找到怀安县侯的那一副肖像。他从匣子底部取出那一卷画轴,匣中玉牌碰撞,带出一串叮咚脆响。

这声音寂寞地回旋在堂中,又飘散向堂外,惊得几只栖息在银杏树上的寒鸦恹恹睁眼,应和似的也发出几声嘶哑的哀鸣。

银杏叶落得无声无息,秘密解开得亦是无声无息。

沈孟虞在看到画中人的那一刻,只觉得胸中一窒,就连呼吸也慢下半分。

他定定注视着画上少年被墨笔勾勒出的盈盈笑眼,紧接着涌上心头的,是酸楚,是可怜,是不甘,是愤怒。这些情绪就好像无数埋藏在河水之下的碎石,平时从不显山露水,然只要有波澜起伏,人站在舟中无处攀援,只要摔倒,就会被碎石尖尖的棱角割得遍体鳞伤。

他们沈家的人曾经为大平付出过这么多,为何如今还会落到这般难堪的下场?叔祖因后宫争斗付出性命,父亲因前朝党争背负恶名,便是他如今身在帝京,少傅一名看似显赫,又有谁知道赐下这名之人背后是何等险恶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