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国_作者:来罗(91)

方祈引着沈孟虞在那道缝隙间坐下,他从石碑后探出半个身子,抬头看了一眼头顶日色,又随手扔了几枚竹子削成的蒺藜在草堆里,待得一切布置完毕,他这才放心地缩回碑后,也在沈孟虞身边坐下来。

兴许是对盗圣教导弟子的成果心生不满,方祈这几日被玄镜禅师拘在身边,又是追问经历,又是锻炼筋骨,起早贪黑,比跟着师父走南闯北还要累。至于沈孟虞,他不便现身露面,也只能在白度禅师的精舍中暂住,清心寡欲地与禅师谈佛论法,修养度日。

二人数日未见,还是今日沈孟虞与季云崔约在后山,方祈怕他路上有危险,求了玄镜许久,这才得以从令他眼花缭乱的梅花桩上跳下来,陪着沈孟虞入山候人。

“对了,你的玉钩还在我这里。它救了你一命,是你的护身符,还是你自己收着吧。”

沈孟虞遇刺那日救命的带钩还在方祈身上,此时山中无事,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手指在袖里摸到这枚玉钩,遂掏出来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多谢。”

沈孟虞接过带钩,没有立刻收起来。他将这枚缺角的玉钩捧在手心,指尖来回摩挲着上面凹凸不平的裂痕,直到连方祈都开始怀疑那粗糙的削面会被他磨光时,他这才放下手,从身上摸出块帕子来,小心翼翼地将带钩包好。

那枚带钩只是寻常铺子里卖的款式,太过普通,见之即忘。方祈先前只知这是沈孟虞故人所赠,也没多想什么,然而此刻看他如此呵护这枚带钩,他突然有些好奇起这枚带钩背后藏着的故事来。

沈孟虞当初在将皇帝赐下的带钩送予他时,没有流露出一丝不舍,然而如今对着这一枚普普通通的带钩,却珍之若宝,想必那个相赠带钩的故人,一定是他心中很重要的存在吧。

方祈默不作声地捏捏自己怀里揣着的百宝囊,忽然有些歆羡那位故人。

他忍不住问道:“这玉钩,很重要吗?”

“很重要,”沈孟虞收好玉钩,他没有听出方祈声音里的羡慕,只是耐着性子为他解释道,“当初我们沈家落魄,辛亏得遇义士暗中出手相助,才得以渡过难关。这枚带钩虽然貌不惊人,但也是那位义士的拳拳心意之一,我自当珍惜。”

方祈在吴兴听过沈家旧事,他点点头,心中免不得为这碎玉感到惋惜:“是这样啊……可惜我这几日没空下山,说不定那断开的一角还在原地,若是能寻回来,你拿去玉器铺子里问问看,许还是能补好的。”

沈孟虞却只是将带钩收进怀中,摇摇头道:“不妨事,只要还在就好。”

说罢,他抬眼看见方祈这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沉思片刻,索性趁着季云崔未至,再度担起夫子的责任。

沈孟虞一指弹上方祈脑门,让他仔细听讲:“人间万事波折,本就难求如意完璧,我心中感念的,只是这一分附在玉钩上的心意。此玉之形虽有损,然这并不妨碍此玉之德显扬于世,受人尊敬。一味追求外在之形,而不懂内涵之意,这是时人荒谬之处,你勿要学。”

若是在平日,依方祈以美为尊、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格,定然要与沈孟虞在这美丑之辩上争论几句,沈孟虞也做好了争辩的准备。

然而这一次,少年听了他的话,却只是安安静静地盯着他颌下的衣领,过了半晌,才短促地应了一声“嗯”。

方祈这几日来,似乎有些变了?沈孟虞心中惊讶,正打算出言询问一二,却不防少年沉默了一会儿,却忽然话锋一转,竟直接问起了他身上的秘密。

“那你不惜背上克妻之名,遭旁人暗中指点,也要帮雀儿姐姐出京,这也是德吗?”

“雀儿?”沈孟虞大愕,他先前为了女儿家名声着想,在和方祈说起“三孤少傅”一名时并没提起过季云鸾大名,更不要提乳名,便是季云崔与方祈交好,但他也不是会拿自家妹子私事做谈资的人,“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雀儿姐姐,在荆州,” 方祈没给他惊讶的机会,他从百宝囊里掏出那枚香囊,在沈孟虞眼前一晃而过,“这香囊便是雀儿姐姐送我的,月前在宫中遇到季大哥时,我便知道他们是兄妹了。只是没想到,她竟曾是你未过门的妻子……”

方祈本想说自己见过季云鸾,知道她逃婚的内情,也知道沈孟虞先前骗了他,然而他说着说着,心底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竟不自觉地带出些酸气来。

沈孟虞此前曾多次以妄言搪塞方祈,此时被当场揭穿,在方祈心中信誉再降,也有些尴尬。

山中风大,木叶卷尘,他见方祈的一半袍角露在外头,似有些瑟瑟,遂伸手拽拽少年袖口,让他坐进来些。等到两人肩并肩地缩在石碑后头,他这才低声开口,以实情相告:“我不敢妄言有德,当日愿意帮雀儿出京,也只是权衡利弊下最合适的选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