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摊上打来的烧刀子是烫过的,热辣辣地十分带劲,陆枫小酌半杯,才煞有其事地道:“从前啊,有个俊俏的世家公子,他家里人待他不太好,小小年纪便将他扔到外头去历练。公子一路从长安走到了临安府,最后在钱塘江畔落脚买了个小院。”
“那年气候跟往常都不一样,海棠花比往年要晚开了半个月,公子等花下酒,一等就是十来天。后来有一天晚上,下了场春雨,那晚上院中满树的海棠花悄无声息地开了个满堂春,第二天晨光微熹,世家公子还没睡醒,门就被敲响了。”陆枫顿了顿,斟了杯酒自己喝了,才又道:“他开门一看,外头站了个清隽的青年人,青年人皮相模样倒是好,可惜人不太正经,是来碰瓷儿的,直说公子院里的海棠花砸着了过路的他,洒了他一身的雨水,没法赶路了。”
这故事开场与外头的说书摊子都不相同,小丫头听得十分新奇,连声问:“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两颗命途相异的星忽而重叠,星轨交错间,划出了两条相背而离的线。
“然后?”陆枫笑了笑,敷衍道:“剩下的不记得了。”
小丫头顿时不干了:“你这是什么故事!只有头没有尾,你什么时候能想起来。”
“唔。”陆枫沉吟了一下,笑着伸手在小丫头脑袋顶上比了个难以企及的高度:“等你长高,长到能折下路口那棵柳树的梢枝条,我就想起来了。”
柜台后头的老板娘若有所思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都二十八了,这时候还在我店中的不是没家没口的浮萍,就是没名没姓的浪子。”老板娘将算盘一推:“你算哪个?”
“有家有名没有心。”陆枫喝完了一壶酒,喟叹道:“是个不能免俗的老俗人。”
是人都有故事,老板娘开店这些年,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少,也不多问。
“我家除夕那夜有新启的女儿红……你都在我这住了一月有余,给你算个便宜价。”老板娘说:“五钱银子一壶,要不要。”
陆枫哈哈大笑,从怀中摸出一两银子扔到柜台上:“劳驾预备两壶,要烫得热热的,我清早起来就要用。”
他说完,背着手晃晃悠悠地往楼上去了。
小丫头故事没听完,愤愤地一跺脚,往后厨去了。
那故事陆枫没讲完,但他能敷衍小丫头,却敷衍不了自己。
人间的戏本子都俗套,谁也不能例外。青年本意是想碰个瓷儿,没想到把自己碰了进去,直到两年后,才知道这院子是公子租的,对方也压根不是什么世家公子。
人这一辈子都有劫数,陆枫年轻时偶尔也会想,宁宗源是否就是他的劫数。可后来日升月落,秋去冬来,时间一日日地过去,陆枫也渐渐不再这么想了。
昆仑创立千余年,各个都在修天道,但各个最终都湮没在了这偌大的红尘之中。
只要胸腔里那颗鲜活的心脏还会痛,人就是不可能成仙的。
除夕那天,家家户户都起的早,热火朝天地忙活着祭祖和年夜饭,陆枫起身的时候天还未亮,两壶烫好的女儿红搁在空无一人的柜台之上。陆枫拿了酒,径自往城外去了。
越往东走越偏僻,皇陵所在是龙脉重地,陆枫也不欲做什么阴阳两隔再诀别的矫情事,他绕开了皇陵,登上了后头那座无名山包。
寒冬凌冽,山上的草木枯了个七七八八,积雪和枯枝散落在脚下,一踏上吱嘎嘎地响。陆枫寻了个正对皇陵的缓坡,挑了棵干净的柏树落座。
除夕祭祖,皇陵敲锣打鼓地忙活了大半天,直到日头西斜才勉强重归宁静。
陆枫眯着眼看着远处的青色轮廓,从怀中掏出两张薄薄的纸。
那是宁宗源的祭辞,帝王驾崩,长安城内外的寺庙道观皆要鸣钟三万声,这两张纸是草堂寺祭奠时不小心被遗漏的,正巧被陆枫捡了个正着。
人活几十年,生平功过最终也不过这薄薄的两张纸。
陆枫独自一人在柏树上喝完了那两壶女儿红,那酒后劲甚大,陆枫靠在树干上,不知什么时候便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
梦中的钱塘江大潮汹涌澎湃,潮水在天边拉扯成了一条白线,奔雷一般滚滚而来。
钱塘江畔的酒楼被前来观潮的游人挤得满满当当,有人从窄小的楼梯旋转而上,走到了酒楼高层的雅间之中。
梦中的陆枫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他一身青衫,腰间挂着的昆仑佩随着他抬脚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高台之上锦衣华服的公子循声回头,正望见他从楼梯走上来。
旁人观潮喝茶吟诗,偏偏只有陆枫手中不但拎了一小坛酒,还带了一只烧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