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着雨丝的风吹过来,我抱着膝盖坐在了船头,觉得浑身都在发冷。
我摊开手心,慢慢地掰着自己的手指想,什么时候才会到江南的春天呢?
娘是去了江南看花,爹是要去做大事,才会把我留在水缸里。我那时跟着师父去山上时,一路都在担心爹娘回到家中找不到我。
“裴师兄,”我喃喃着说,“他们是不是都化成了江上的风雨,待我们回来的时候……所到之处,就是家了……”
94.
昏暗长夜里,裴应拂去一身血汽,轻轻推门走进屋中。他杀过人后心中翻腾的悲怆终于平息了些,渐渐后悔起在小舟对荀枝师弟说的那句话。
他有时觉得师弟什么都不懂,又有时觉得其实师弟什么都明白。
在心中轻轻叹了声后,他点起屋中的油灯,看见了桌上尚且还有些余热的鱼粥。
师弟的手艺仍是很好。
裴应喝碗粥,抬眼去看裹着被子缩成一小团的师弟,想了片刻,还是走去看了看荀枝。
……那句话真是说的不该,害师弟伤心了。裴应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枕头上被少年眼泪浸湿一大片的水痕。
是他刚上山那两年太念家,又不好意思哭,还被师父喊去管荀枝,心里总是老大不愿意的。或许是他年少不懂事,说话不好听,荀枝被他怪声怪气训了几次后,想哭的时候都会偷偷躲起来,尽量不发出声音。
他因为自己的悲痛,坏了师弟长久以来的期盼。
裴应想罢,抬手在师弟额心轻轻一点,将一股灵气注进荀枝的血脉。
“今日师兄都是在乱说话,师弟就都忘了罢。”裴应低声说,“师兄对不起你。”
荀枝在梦中蹭了蹭他的手心,柔软的脸颊冰冰凉凉。
裴应自言自语道:“凡人死后,连魂魄也留不下来……裴应啊裴应,你真是造孽,上仙山拜师,真是值得的事么?”
他站起身,正要去窗台边倚着过一夜时,忽然在墙角拾得一幅画卷。
是师弟拿红墨抹的梅花。
画卷上还依稀可见泪珠落下后晕开的水纹。
裴应展开画卷,指尖轻轻地抚过少年娟秀的字迹。
雨过相思江,泪迎归乡人。
他怎会不知道师弟也像他一般抱着满心的期望呢……他们在仙山上修行,可其实谁都断不了尘根。
在此处他已经没有家了,看着他纵马离开的爹娘和阿妹也都不在了。
无法言语的悲痛叫他无法呼吸,痛到他的泪都沉在了心底。
95.
爹,娘,阿妹……是不是都化作了江上的风雨?
裴应将画卷抱在怀中,倚在窗边,无声地望着远方沉沉的黑云。
第33章
96.
我又梦到了我从前住过的府邸。
是春暖花开的时节,爹在书房作画,娘坐在我身旁,一字一句地教我念诗。
我总是要读很多次才能背会一首诗,我娘却从不说我笨。
她还说我是世上最聪明的孩子。
我害羞地笑,垂下头让她抚我的头发。
“阿枝,”她手心温热,抚在我发间,就好像日光洒下来,“娘不要你做大事,你过得开心便够了。”
可当我抬眼看她时,她便化做了片片雪白的茉莉,一朵一朵地落在了我的肩头。
我有时害怕做梦,有时却盼着做梦。
唯有在梦里,我才能见到爹娘。
师兄师父都瞒着我,不告诉我爹娘的下落。我不知道人死后会去哪里,他们会变成花,还是化成雨?
为何人想要平平无奇地过完一生,都是如此难做之事?
娘不见了,我却没有醒来。
我在梦中描梅花,描了好多朵,直到有人叫了我一声,我才将笔放下来。
那是个陌生的黑衣少年。
他皱着两撇刀字眉看了我一会,才再出声说:“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兴许他不是中原人,说话的腔调才会这么奇怪。我看了眼他高挺的鼻子和浅蓝的眼睛,心想我何时认识过这般长相的人。
他也不等我回答,就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出了院子。
天上阴云密布,或是不久又要落雨。
外头的街巷没有叫卖声,也没有行人,横七竖八躺着的,都是妇孺孩童的尸身。我手心出了汗,想要重新回到院子中坐下来,可那少年抓着我手腕的力气很大,我只能闭上眼,告诉自己这不过是梦,京城繁华热闹,如何会有这么多死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