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他心中有很多苦难。这些苦难,现在都需要让位给愧疚。他只是以为双杏就是这个宫里无数和其他人一样的平凡宫女,不问出身、不讲缘由。
每个人都是不同,她到底也和过去的他一样,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但是他却没有想象过她的故事有几多不凡、夹杂着已经变成飞灰的腐朽历史,甚至......与他有关。
可怜又可笑,他一直在想象中所嫉妒的那个影子原来就是他自己。
现在他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他只是简单而短暂地做了一个抉择,那个抉择甚至没有在他回忆里留下多么大的位置。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还被他认为是错误的。
而在他缺席了的时光里,那个小小的双杏,她赋予了无限的柔情的东西,或许也只能默默折损在见他的途中,永远没有机会再呈上来。
他的记性一向很好,除了某些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永宁十年,他从小总管的职位再升,第一次有了这个独立的院子,常有德那时候就跟着他,个子才长到他的胸口。
段荣春当了总管,他自己还没有多高兴,常有德就替他荣耀了小半年。
带着一些扬眉吐气,那年正月,常有德站在段荣春身前,将自己用歪歪扭扭的字迹理好的礼单大声地念了一通。
虽然知道应该把好的东西摆在前面,用金色笔红色笔写,才算得上更添一分喜庆。但是那是常有德第一次整理礼单,总难免会有些可笑错漏。
段荣春在夜间不喜欢将屋中弄得灯火通明,就只虚虚点上两根油灯,坐镇左右。
常有德站在他面前读着,语气中带着兴奋。“......赠玉雕件一副......徽州墨三块......香包一......呃......”
读都读出来了,段荣春示意他读完。
常有德苦着脸将“香包一个”重新读出来,自己也知道这么一个香包混在一众贵重礼品中是多么突兀。最可恶,都怪那个刁蛮的小宫女,这送的是什么礼。
段荣春难得起了一些兴致。叫常有德将那个不知道多么金贵的香包呈给他。
常有德做事很是认真,东西都分门别类的放在库房,但是好找是好找,他巴不得师父永远都不知道还有人送了他这个来。其实说实在,怪不得那个小宫女,还是自己嘴快嘴欠。若是师父自己翻礼单,可能根本都在意不到这么个小玩意儿。
手上功夫快,但是脚下却好像黏住了,常有德不情不愿地把那个粗糙到没办法入眼的香包递给段荣春。
段荣春把那个香包放在手里端详,从走线到包身用料,没有一个,——是好的。倒还算得上是和谐统一。
看着常有德支支吾吾的样子,只把这当做了一个不知道谁开的玩笑。心中也没有兴致了。
后来他越走越高,到了年节,想要讨好他的人也不少。常有德也在也没有当年那样露怯的时候,每年只拣着贵重的物件和重要的人跟他讲。
总是说,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是要贵重的才能被其他人放在心上。轻贱的也就只配愈发轻贱。
段荣春也是忙的。收到的那些礼物,连看一看、把玩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只是被常有德经一次手后就堆进库房,积攒生灰。或者直接被扔掉。
他是看过的,而他究竟有没有看清楚,清楚那歪歪扭扭的幼稚针线,他真的记不清了。
回忆这时候又微妙地凝结起了一层薄雾,让他不忍心探寻,也不忍心再去想,那个小小的孩子在那些年心中究竟有多么期待也有多么失落。
他觉得自己真的无法再忍耐了,这下子被分割成了两半的他都得到了第一次的统一。
段荣春重新攥住了双杏的手,这双手他刚刚放下了,这双手他在九年前也放下了,但是要是能重新给他一次机会,他就绝对不会再轻易放开这双手。
双杏讲完了故事,觉得自己实在有点不好意思。又被那个负责洒扫的小太监撞见,羞怯叠着羞怯,重新把自己武装起来。
但是她已经明白了眼前人的心,就和当初她如遭雷击般明白了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