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知行注意到展陆说话时视线抬得不如以往高,是因为他的下巴微微低垂着,和那副不太笔直的脊柱一样,有些颓。
“谁把你关在这儿的?”他问。
展陆沉默了一下。
“倒吊鬼,贺良。”
虞知行看着他的眼睛:“他给你下的软筋散,把你关在这里,没有取你性命?”
展陆:“嗯。”
“为什么?”
展陆摇摇头。
虞知行一时间竟判断不出他的意思是不知道还是不愿说。
展陆明显有想要保守的事情,就连躺在地上视线模糊的三思都能看出来。
三思轻声道:“不高兴就别说了。”
展陆的视线转到她的眼睛里。大约是因为三思躺着,展陆不用费力抬高眼皮,因此他看向三思的时候,目光中流露出挡不住的挣扎。
三思觉得那目光似曾相识,不知怎么的想起有一次自己问卫三止身世的时候,那小道士好像也露出了这样的表情。只是小道士当时是没有把话说出来的。
她很理解,用安慰的语调继续道:“如果说出来能更轻松的话,你也可以试一试。”因着身体的疲惫,她说话时没有半点锋锐,语调很轻缓,毫无试探,“若是我们死在这里,也就一了百了了。而若是我们能活着回去,说不定还能帮帮忙呢。”
展陆攥紧了手边的枯草。他似乎听进了三思的话,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进。
虞知行看着他慢慢地捂住自己的额头,手指压得紧紧的,发际下泛起了红,似乎在很用力地摁住自己即将冲泄的情绪。
他压抑而颤抖的声音从手掌下传出:“你们帮不了……谁都帮不了啊。”
虞知行的表情微微变化。
他扭头看了三思一眼。
展陆居然,哭了。 三思常见人流眼泪。
碧霄山上管账的付玉儿看街头买来的话本子就能一把鼻涕一把泪, 洗得账本上墨迹晕得乱七八糟, 后面要重新做,又得委委屈屈地哭一场。刚进山的小师弟被鱼刺卡着了喉咙,也能嚎得房顶塌半边。
就连三思自己,在山上被罚了, 也能顶着水桶在长老经过的时候假心假意地挤出两滴鳄鱼的眼泪。
但这种不算正经哭。
她印象里比较新鲜的正经看人哭, 还是几年前岑长望被上官谊甩的时候,那刚从战场上回来,威风凛凛的七尺男儿在屋子里被岑饮乐戳了心窝子,一边哭一边同自己的亲弟弟打了一架, 当时三思看着都觉得很心痛, 后来却因为小两口和好,岑长望好了伤疤忘了疼, 于是那场嚎哭则变成碧霄山上口耳相传的乐子。
还有年初在易家,易老爷子出殡的时候, 易水萧让自己才会认字的儿子捧着老爷子的灵位,最后看了棺中一眼, 背过人群,沉默无声地抹了眼泪。
展陆其实也没漏出声音。
但在这样安静的山洞里, 每个人的一呼一吸都能被彼此听得一清二楚。他用手掌捂住了脸, 袖口却湿了。
三思用胳膊肘撑住地上厚厚的枯草,虞知行伸手过来帮忙。
展陆连忙做声:“你……你别动。”
他把手放下来,眼睛没完全睁开,满脸憋得通红, 才这么半句话的功夫,下半张脸都湿透了。
三思在虞知行的帮助下费劲地坐起来,靠着后者的肩膀与身后的石壁。
“没事,我们聊会儿。”
虞知行道:“围炉夜话,唔,要是有茶就好了。”
展陆又难过又内疚,咽了眼泪:“我……回去请你们喝茶。”
他像是憋得狠了,连日来一个人被困在这山洞里,胸中的纠结快要将他压垮,又看不见自己的生死,孤立无援。他有一肚子想说却不能说的话,没有组织过语言,此刻只能极力纾解自己的情绪,让自己尽量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虞知行和三思都没有催促他。
展陆喝了一口水,雨水的味道没有少林后山水井里的那般甘甜,携着不知哪里混进去的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