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十一年_作者:蔡某人(315)

2020-05-15 蔡某人

    嘉柔突然止住哭声,呆呆望着他,好半晌,后知后觉般掐住了他双臂,眼里变得疯狂起来:

    “真是他杀了姊姊对不对?你知道了真相,你要报仇对不对?你告诉我,是桓行简杀了姊姊,他现在还要杀你,他是我们的仇人对不对?”她失控地撼起夏侯至的手臂,眸子里,生平第一次也有了浓烈的恨,“你说话呀,他是不是我们的仇人,你说话呀,我只信你,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你是兄长,不是别人……”

    牢房里回荡着她一声比一声凄厉的质问,嘉柔哭得失智。

    “不是,”夏侯至心如刀割,捧起嘉柔的脸,逼着她冷静下来,“没有的事,你姊姊是病逝的,我亲眼所见你相信我。我同中书令密谋此事,只有一个原因,我姓夏侯,我的祖辈父辈们为大魏流过血,送过命,大魏也是我夏侯家的荣光。大魏的江山一步步被桓氏蚕食,我愿最后奋力一搏,只可惜,我失败了。今日结果,我早想过,对于我来说,败就是死,对桓行简来说也是,这才是洛阳城。”他一把揽过嘉柔,不去看她的眼,仰起脖颈克制着眼泪,“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不好,我不够疼爱你忽略了你,让你现在为难,忘了我吧,柔儿,也忘了你姊姊,好好活着。”

    嘉柔恍恍惚惚听着他的声音在耳畔流转,时近时远,她神情变得有些痴傻了,长发凌乱,可笑的黏在红彤彤的腮上。

    她一下什么都不懂了,又成了稚子。

    “你知道凉州的鹞子吗?它们一直飞,一直飞,我见着鹞子的时候它们总是在飞。我问姨母为什么鹞子要一直飞,姨母说我小孩子家脑子里总稀奇古怪的。后来,”嘉柔喃喃看着夏侯至,居然笑了一下,“有个住在凉州很久很久的碧眼老汉,他可老了,胡子全白了,眼睛凹在眼眶子里,像盛满了绿绿的水藻,跟我们长的一点都不一样,但他懂得可多了。他不嫌我脑子里有那么稀奇古怪,他说,鹞子的命就是要在苍穹底下飞,它巡视着疆土,捕捉着猎物,等有一天,飞不动了,就是它死的时候。碧眼老汉还说,人跟鹞子一样,来这个世上,要不停操劳,不停操劳,等歇下来的时候,就是死的那天。可是,碧眼老汉他活了那么久,我以为,大家都是要活到碧眼老汉那个样子才会死,但我来洛阳,才知道,萧辅嗣是个少年郎会死,姊姊那么年轻,也会死,而兄长,”她伸出细长的手指,在朦胧的视线里,攀上夏侯至的脸庞,那么专注,那么仔细,一点点摸过他的眼睛,“兄长的眼角连皱纹都没有,你也要死了,对吗?”

    嘉柔嘴一咧,呜呜的,像失路荒野的孤独孩童。夏侯至捉住她的手,被这一番话牵扯的心底大恸,他也终于不再隐忍自己的泪水,“兄长在长安也见过鹞子,只是,还没有机会去看一看凉州的风土人情,你说的碧眼老汉,一定是个很慈祥善良的老人,历经沧桑世事,不失赤子之心愿意跟你一个小姑娘说鹞子,我很羡慕他,如果我老了须发苍苍,遇见一个对万事万物都好奇的小姑娘,我也愿意停下脚步,泡上一壶好茶,坐下来,跟她聊一聊我所知道的人间百态……”

    他说不下去了,满脸的泪,“不,”嘉柔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大哭着摇首,“不,你一定会活到须发苍苍的时候,你都没来凉州看过我,我们都没一起爬城墙,你见过胡人的骆驼队吗?他们就从长安经过……我还没有带你吃凉州的驼峰,喝凉州的昆仑觞,你还没见过凉州城外的风沙,芨芨草长起来的时候绿茫茫的一片像天上的云一般蓬蓬的,跟洛阳不一样的,你都没见过呢,你没见过的山河可壮丽了,你别死,你别死呀……”

    夏侯至被她勒得身子微微晃,眼一闭,泪水又一次滚滚而下,他无言以对,唯有亲了亲嘉柔被泪水汗水打湿的乌发。沉默片刻,低语道:“没关系,柔儿,你知道吗?我既见过长安的鹞子,它必定会展翅腾飞万里,去过大魏的边疆,我就当鹞子替我见过了壮美的山河。这样想,我就不觉得遗憾了。”他如此说,嘉柔的眼泪更汹涌了。

    良久,嘉柔终于哭得疲累,到最后只是抽抽噎噎,怔了一时,夏侯至将身上的唯一一块玉饰解下,微笑道:“我这个做舅舅的,如今连件像样的礼物也备不起了,柔儿,你替孩子先收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