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域呼风唤雨,让五十国胡王俯首帖耳的“都护王”,自打进了北阙后,一路走来,却好似被霍光用绕指之柔,一点点卸下了他引以为傲的甲胄与刀兵,只赤手空拳在霍家人的地盘上战斗一般,一时如坐针毡。
厉害,实在是厉害。
好在大将军有分寸,宴饮至半,众人酒酣,就要开始办今日的正事了。
霍光给杜延年一个眼神,而御史大夫杜延年则示意廷尉于定国。
平日里号称大汉朝堂第一酒囊,能干三石酒的于定国,断案前非得喝一盅,越喝越清醒。今日他却只饮了三杯,控制得很艰难。终于轮到他表演时,遂松了口气,起身上奏,披露了一件惊人的事!
“臣廷尉定国敢告于陛下,先时有贼人于市井传谣中伤朝臣,欲离间大将军与西安侯。今廷尉与绣衣使者已查验,乃楚王刘延寿之妻弟赵何齐所为。”
“楚王恨天子削县,欲复楚元王时疆界,竟意图谋反,勾结匈奴使者,乱汉家天下!”
“什么!?”满朝皆惊,这几天众人也对究竟是谁想拱火大将军和西安侯相斗猜测纷纷,但谁也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是啊,任弘心中冷笑,真相不重要,结果最重要,这真符合大将军的作风。
楚王刘延寿几年前就因广陵王刘胥之事被削了一县,如今大将军终于不想留他了,反手再杀头肥猪。
顺便,对匈奴开战的借口也有了,妙啊。
朝堂上群情愤慨,尤其是霍氏的党羽们,纷纷要求废楚王,诛叛逆,击匈奴!
一切都在大将军掌控之中。
而在人群的缝隙里,任弘乘人不注意,微微后仰,看向上头的皇帝,恰好刘询也在瞄他。
二人朝堂以目,一切尽在不言中。
“你信么?”
“我不信!” 本始五年(公元前69年)十二月初一,当任弘来到未央宫省中少府官署附近,步入几间在巍峨宫室衬托下不起眼的小院时,遇到了当初同去昌邑迎刘贺的老熟人丙吉。
这位给阿贺编排了三千次横征暴敛罪名的“老实人”笑吟吟地与任弘拱手:
“安西将军。”
任弘还礼:“丙尚书。”
丙吉如今的职务正是尚书令,主文书启封,上传下达,算是尚书台的主官,霍光和张安世都当过此职,尚书台是自孝武以来执掌大权的核心机构,臣下吏民章奏先上尚书台,尚书台拟定初步意见后呈交皇帝,作为决策参考。
据任弘所知,尚书令之下有副手尚书仆射。其下还有四个分支:常侍曹尚书,主公卿事;二千石尚书主郡国二千石事;民曹尚书主吏民上书事;客曹尚书主外国夷狄事。
又有尚书郎四人,一人主匈奴单于营部;一人主羌夷西域吏民;一人主天下户口土田耕作;一人主钱帛贡献委输。
尚书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是大汉缩小版的中枢,难怪与外朝相对,被称之为中朝。
不过尚书令和诸尚书们只负责建议和做事,决策权仍在大汉的“八大长老”手里。
“而今日,我亦是其中之一了。”
任弘在尚书们的恭贺下步入厅堂中,在八个位子中陪添末位的那个就坐——虽然前几日霍光故意让他居上位,而孝武时后来者居上也是惯例,但平常时,论资排辈仍是规矩,要找准自己的位置,否则容易让可相处争取的人也对自己心生敌意啊。
缓缓落座,感受着屁股下垫子的柔软,任弘不由想起八年前来此向霍光进言设西域都护府的经历。
“那年十八,站如喽啰。”
而现在不过二十六岁,却已经入常,从此可以参与大汉国政决策了,真不容易啊。
任弘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旋即却又不得不站起来,因为资历比他老的其余七人陆续抵达。
最先到的是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他素来准时,不差片刻,见任弘已提前来了,看了一眼屋外的水漏,对任弘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