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_作者:七月新番(1327)

2020-08-29 七月新番

    如此等等,无论你走到哪里,从黎明直到深夜,都有类似的传闻,每天轰击着新来者的耳朵,让于阗沉浸在狂热和兴奋中。

    哪怕是圣人来了,也会跟着他们一起发疯,痴狂。

    张负罪便是如此,他刚到于阗,就跟着同乡加入了玉龙河中淘玉的队伍,秋末洪水退去,河水变得清澈,这时正是下河捞玉的最好季节,但张负罪他们一直捞到河水结冰都一无所获。

    “好玉早在夏季就被踏走了!”有经验的人如此告诉他。

    原来河床里的玉,多是夏秋季融化的雪水汇成滚滚洪流,将深山峻岭中的玉石冲入河中,那时候水流泥沙俱下,十分浑浊,不能靠眼睛,得凭脚掌。

    经验老道的于阗人就有这样的本领,他们在河中踏步行走,脚能辨出哪块是玉,哪块是石头,绝不会错过。

    张负罪就不行了,他每踩到硬物都要弯腰捞起来看看,事倍功半,几年来只捡到过小块质地一般的玉,换了一点钱,但因自己不种地纺织,又要花费极高的代价购买工具和食物。

    除非一次暴富,否则在于阗是攒不下钱的,但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踩到美玉的幸运者。

    来到于阗的第四年,张负罪有些不耐烦了,他们开始将目光投向美玉的源头,昆仑山中。

    新的传闻在流散:“籽料哪有山料好?昆仑山中,抛开一个洞,里边尽是玉石!”

    他们将所有钱帛用来采买毡衣矿锄,带着疯狂和勇气向大山进发,去攻山采玉。

    冬春两季大雪封山,采玉人只能在四月以后进山,要经受高山气候的无常和生死考验,翻越高海拔的大坂,而且没有路,有时要顺着石缝,抓着绳索向上爬,张负罪的两个同乡一不小心掉入深渊。

    但收拾起难过后,他们继续向传闻中有玉的地点攀爬,登上山腰,在灌木、岩石和雪地里钻来钻去,直累得随时都要倒下来,嚼着硬邦邦的馕度日。一天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有时,他们会发现一些在斜坡上挖了几尺深又显然给放弃了的洞,有时,还看到一两个无精打采的同行还在挖掘,但没有玉石迹象。

    有时山间会爆发一声高兴的大喝,有人找到了玉石,引发无数人闻讯而至,然后便是一场剧烈的厮杀,最后回到于阗的人,交出的玉上总会沾着血迹。

    而官吏、商贾也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有玉便收,人命不值钱,玉值钱。

    张负罪连玉都没碰上一块,只在一次挖了几个月后,抱着一块酷似玉石的石头出了山,他坚信这石头里,就是一块圆润美玉!

    可当他如获至宝地将石头交到收玉的大贾处,锋利的钢刀一点点将其切割开后,张负罪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

    “这只是块石头。”

    大贾嫌弃地将那“玉石”扔到了地上,和他们一样,只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而非美玉。

    张负罪抱着切割开的石头失魂落魄地走出于阗城,他依然能看到,不断有身体四肢健全,和他相似出身的汉儿浩浩荡荡地穿过沙漠,涌来于阗,眼中尽是改变生活和命运的希望。

    而张负罪现在成了他初来乍到时,所见那些眼睛失去了神彩的老淘玉工,冻得发紫的脚,伤痕累累的手,得到的不过是另一块石头。闭上眼,只好笑当初是中了什么邪,不远千里跑来于阗受苦。

    他也走了前辈们的老路,在迟迟不能发财的极度苦闷中,沉迷赌博和酗酒,出入女闾嘶吼着发泄恨意,把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帛统统送给了别人。

    只是张负罪怀里,还一直带着那半块“玉石”。

    这一天,他躺在窝棚里,酒囊里的劣质酸酒已经不剩半滴,一个髡发的沙门提着食物,来布济给这群没了精神气,对采玉满怀失望,连家也没法回的淘玉者。

    老沙门在每个窝棚外放下食物后,又双手合十,念些胡语——据说那是名为“浮屠”的信仰,劝说人戒恶向善,好在来世投个好胎的,这就是汉人矿工们对佛教的粗浅理解。

    可在那个慈眉善目的老沙门,将一块胡饼放在张负罪臭烘烘的窝棚外,对他微笑时,不知是哪儿惹怒了这个昔日的河南恶少年。或是施舍让他感到不快,或是老沙门脸上那好似看透一切的表情让张负罪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