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_作者:七月新番(395)

2020-08-29 七月新番

    说是给任安的回信,可在任弘前后两世的经验读来,这其实是太史公写给自己的。

    满篇皆是他砥砺前行的心路历程。

    上面有他在天汉年时为李陵辩护进,却被汉武帝认为是在诽谤小舅子李广利无功而有过,因而引火烧身的前因后果。

    还有司马迁被定罪下蚕室时的两难。

    据司马英说,司马氏并不富裕,太史公更不是肥差。继承了其父司马谈撰写史书的遗志后,虽然可以阅览石渠阁的藏书,但司马迁为了搜集一些未能收录的著述,常常不惜重金求书。

    甚至为了购得一份孤本的纵横家书一观,到了卖田的程度。

    所以五十万赎罪钱,他是绝对出不起的,女婿和儿女四处求人也凑不出来,那时候杨敞也只是个小吏,绝无今日的富裕气派。而司马迁的朋友们,要么是任安这种空有义气却没钱的穷鬼,要么就避之不及,哪里还肯帮他。

    当然,司马迁也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效仿张汤等卿相,在被判刑之前,选择自我了断,便能免受奇辱!

    但他若如此死去,却又于心不忍,因为史书还未写完。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后世有些学生会在作文里这么写:“司马迁在狱中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宫刑。”

    其实也没错,这种刑罚的可怕之处在于,绝非一时之痛,处刑之后,生理和心理仍将遭受折磨,垢莫大于宫刑啊!

    司马迁要忍受旁人的讥讽、鄙夷,还要与自己内心做斗争,咬着牙写完著述,可不是一次次受刑么?

    而任弘看完后,最直观的感觉是……

    “太史公的文笔,是真的好!”

    在悬泉置做了许久小吏,回到长安又跟那些策书打交道,任弘已经习惯了这时代的书面语,但不少人写的东西是真的枯燥泛味,让人犯困。

    但司马迁笔下则不然,气势磅礴,有如长江大河,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旁征博引,时而欲言又止,让人欲罢不能。

    这似乎是一场跨越古今两千年的对话,任弘看到的,是一个在无上皇权淫威下,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放弃了所有尊严,拼尽了全力,只为保全最后一点理想的倔强老人。

    见任弘释卷,司马英告诉他:

    “这便是家父的绝笔之书,在那之后不久,他便辞世了。”

    司马英站起身来,长叹道:“如今我能将此物交给任益州后人,也算是将这一封当时不能寄也不敢寄的信,代父亲寄出去了,他若在黄泉下得知,应能敞怀罢!”

    是啊,这封报任安书,便是那部奇书最后的句号了。

    任弘将帛书小心翼翼放回木匣里,让夏丁卯收起来,认真地说道:

    “多谢太史公当年救了我的性命,此恩绝不忘怀。也多谢杨夫人愿将这封信交给我!”

    “这将是任氏的传家之宝!”

    任弘长拜道谢,却又道:

    “御史大夫,杨夫人,小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    “夫人,那书里面有些话语,若是被有心人揪出来,或许会被说成是诽谤之言啊,能让外人看么……”

    对任弘希望能一观《太史公书》的请求,胆小怕事的杨敞是有些不愿的。

    司马英却自有主意:“该删的部分,诸如孝景及先帝本纪,早就被孝武皇帝看过后,怒而削之了,故此两纪有录无书。父亲成书之后,恐遭当政者毁弃,便将正本藏之名山,又让我抄了副本,留在京师。”

    此书本就是司马谈、司马迁两代人搜集资料,独立完成,乃私家著史,不似后世很多正史都是官方设馆修史,集众人之力合成一书。

    所以它的归属权,自是司马迁自己做主,这便是世间唯一两份《太史公书》。

    “那宗正刘德素来喜好黄老,不也曾数次拜访我家,求得韩非老子列传等篇观摩么?西安侯既为我家世交,那封父亲给任安的信言辞之剧烈愤慨他都看了,入阁一观又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