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莫非真以为,名为天子,就真的有天子的权势?若这世上的事,都是名与实符,那刘弗陵也不会含恨而终了。
权力存于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只要霍光一天还在,权柄和杀人的剑,就都攒在其手中。
所以,我不给你面子又如何?
任弘接过杯盏,当着刘贺、安乐以及身后杨恽的面,将其倒在那温鼎的炭盘里,将其浇灭:
“亲始死,水浆不入口,三日不举火,大王为大行皇帝服子丧,非但不能食,连火也不能点,这次我就当没看见,大王请记住,往后不要再犯了。”
言罢一作揖,扔下满脸震惊的刘贺、大喜不已的安乐就往外走,只到了门口才故意停下,回过头道:“昔日齐襄公复九世仇,诛佞言污祖的纪侯之后,春秋大之,有时候至亲之仇,哪怕天子之令也无法化解。”
任弘的话提高了音量,连外头的奴仆都听得到:“所以,别说大王如今还不是天子,就算已登基佩皇帝玺绶,将天子剑架在我脖子上,这解仇之水,弘也不能喝!”
……
出了刘贺居住的小院门后,外边天色已大黑,刚才的事惊动了整个驿置。
刘贺那些随着他鸡犬升天,正得意洋洋,全无礼仪尊卑的随从们这会却不说话了,愣愣地看着任弘,觉得此人真不怕死,竟敢开罪未来的天子。
而从长安跟来的几名郎卫则对任弘侧目,作揖时不敢视之。
任弘倒是一眼看到,对面楼上,和他一样穿着齐衰孝服的光禄大夫丙吉,在负手看着这一幕,方才的一切都没逃过丙吉的眼睛,未来也会传到霍光耳中。
而等出了驿置大门,任弘去远处露天的旱厕撒尿时,杨恽却默默站到他身后,嘀咕起来一段话:“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
“意思是,只有孤立无助的孤臣和贱妾所生的庶子,正因他们持有警惧不安之心,经常担心着危难之事,深深忧虑着祸患降临,所以才能明晓事理。”
这个聪明过头的家伙,看着一脸淡定的任弘笑道:
“道远,让我来猜猜看。”
“你莫非是要故意开罪新帝及安乐等藩邸众臣,与之彻底结怨,借此来斩断退路,好做大将军一个人的‘孤臣孽子’么?”
任弘白了一眼杨恽,此时此刻,这家伙的脸嘴,与他们弘农杨家的后代杨修像极。
“杨子幼。”
“嗯?”
“你知道的太多了。”
……
ps:明天开车回昆明,更新晚上才有。 平心而论,虽然带着将近两百名近臣奴仆,但昌邑王的队伍居然没在路上出什么大乱子,这得益于昌邑郎中令龚遂对他们的耳提面命。
老龚是昌邑国本地人,身材和大将军霍光一样矮,为人忠厚,性格刚毅临难不苟。他是明经儒士出身,竟真的遵循着人臣为天子服丧的齐衰制度,两日不食,只喝一点清水,赶路中暑几乎倒下,但还是硬撑着起来管束众人。
自从被任弘在冤句置鸡蛋里挑骨头后,刘贺消停了许多,在龚遂劝诫下一板一眼恪守礼制,虽然背地里肯定由奴仆夹带食物去吃,但使者们都睁只眼闭只眼。
之后的行程一路无事,路过济阳县时,为了让队伍能每日天不亮就起来赶路,刘贺让人去买了当地著名的长鸣鸡。
途经洛阳时,又令大奴善去市上购买了豫州著名的“合竹杖”,赠送给田广明、刘德、丙吉和龚遂,连续赶路可把这群五旬老臣累坏了,这算敬老之举。
这两件事,根本不是什么出格值得被谴责的罪过——起码现在不是。
离开昌邑后第四天,队伍抵达弘农郡,三日不食结束,刘贺可以开始食用稀粥,不用再每天装作虚脱了。但这一夜,他却在弘农馆舍里失眠,也不知是明日就要入关故而激动,还是别的原因。
大奴善是昌邑哀王时就服侍于宫中的人,抚养刘贺长大,陪他玩耍驰逐,最了解这位小主人的性情,守在外面听到刘贺辗转咂嘴之声,便知道他想要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