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富察舜华听出来是几个侄子侄女,不由感叹道:“家里现在还真应了您所居之地的名头,椿萱并茂,兰桂齐芳,子孙昌盛,眼见着,咱们家就起来了。”
“就是,这一辈儿,依旧是女孩子少了些,咱们家当真是阴衰阳盛,也不知是怎么了。”
博尔济吉特氏眸子含笑,目光悠远,带着对过去的追忆,“是啊,当初我还有些惴惴不安,我自然是喜欢我的孩子,可是不都说男孩子承继家业嘛,可是你阿玛喜欢你喜欢得紧,几个哥哥也是,都把你捧在手心上,我这心才落了下来。”
富察舜华心蓦地跳起来,急促而尖锐。
“只是,我终究是失去了我唯一的女儿……”
她面上一瞬间失了血色,唇瓣也似乎也失了颜色。
半晌后才嗫嚅道:“您……知道了?”
她含笑看着眼前的女儿,“我的孩子,血脉相连,如何不知呢?”
富察舜华眨着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大喘着气,颇有些无措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摇头道:“不,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孤魂野鬼,我醒来,醒来就已经是这样子了,您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占了旁人身子为己用的。”
博尔济吉特氏依然目光带笑,“孩子,别急,我知道,你的品性,我自然看得清楚,你是个品行都正派的孩子,家教十分优秀,眼界也高远,不像是咱们这儿普通人家出来的。”
但是,对这儿的隐藏细节,她又一知半解。
她颤抖着声音,“您愿意相信就好。”
“孩子,你那儿,什么样?”
富察舜华一怔,面上带了些怀念,“我所来的那个地方,没有□□,没有帝王,人人生而自由,生而平等,人民安居乐业,女子一应权利,律法明言,皆同男子,没有三从四德,没有女训女诫,没有以夫为天的狗屁道理,那里,很自由。”
她偏头,看着博尔济吉特氏,笑了起来,“纵然有些隔阂与束缚仍在,可男女平权,一直是那个时代的大部分女子的一生所求。”
“如果她去了我那儿,她有足够的底气在那个时代,安安稳稳地活下去,欣然平安。”
自由,这二字,在这个时代,何其沉重。
博尔济吉特氏本是蒙古贵女,自然对此感触颇深,不由红了眼眶,“真好啊,真的有那样的地方吗?”
她又看向富察舜华,眼中带了心疼,哽咽道:“你从那样自由的地方来,来到这个束缚规矩如此多的地方,是极其不适应,甚至厌恶的吧?你怎么受得住?”
从天高水远,到四四方方的宫廷熬灯油似得,多少人受得住呢?
她入了高门,一年四季还有出去转转的机会,而她,若是皇上记得,才能跟着去园子避暑,没有半点的自在。
“看你的样子,应当也是不愁吃喝,日子安然富足,就算这儿绫罗绸缎加身,珠围翠绕,我觉得也比不上你的来处。”
富察舜华一笑,擦擦眼泪,“来到这儿,非我所求,我的确也不愿意来,可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在不失本心的基础上,随波逐流有何不可?左不过是生活罢了。”
博尔济吉特氏自然听出了她话语中的黯然,却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是叹道:“造化弄人啊!”
“已经这样了,哪怕我再想念以前的日子,终究是回不去了。”她长舒一口气,压在心中多年的话终于有了倾诉的对象,“我这个人,说得好听叫不思进取,说难听点就是懒散,我总要适应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找到最适合我生存下来的法子。”
“能和我说说,您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揭穿我吗?”
她帮着博尔济吉特氏调整了一下迎枕的位置,只听对面道:“看一个人,只看眼神便可见端倪,你神态大方,不见扭捏,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养的,我不信这样的人品行会差,再加上刚来时你时有若无对着这里发出的牢骚,所以,我笃定,如此情况,非你本意。”
她一笑,“更何况,你我相处也有几年,我也狠不下心。”
纵然年华逝去,白发横生,她的笑容依然温和如初,“孩子,你记住,我就是你的额涅。”
她顿了顿,“和你说话,你肯和我说,我很高兴。”
富察舜华鼻子一酸,眨眨眼,“我也很高兴。”
等到了用饭的时间,一大家子都在,席间,老夫人乐呵呵的,全然不见往日的垂暮沉沉,一家子笑声不断。
饭后,博尔济吉特氏想着富察舜华所说的世界,笑着阖上了眼。
众人再来探望,老人已是没了气息,神色安详,如在睡梦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