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猗泽从小便习得取悦父祖的本领,他以为长者的慈爱往往是挣来的。在多子多息人口繁杂的裕王府里,母亲疼爱着自己,但也必须用大部分的精力去迎顺父王、压服妃妾、立威后院。元猗泽有过一个未出月便早夭的幼弟,那段时间母亲以泪洗面,他发觉原来连母亲都不是只属于自己的。专属他元猗泽的或许只有一个伴当董原。
直到娶了王妃,元猗泽才终于又有了一个矢志爱他绝无二心叫他安心的陪伴。
元猗泽望着画像中嫣然一笑的崔令光,想起那时候她正在花园扑蝶,甫看见特地早早回府的自己时脸上露出的动人神采,后知后觉自己辜负了许多。
只是往事不可追,或许是那时候他太年轻了。
“阿映……”元猗泽轻声唤了声,在心底道,你如今可好?
慈恩堂的大门敞着,元立于槛外远远注视着在烛光中似同自己相对的母亲。宫中老人所言不虚,他确有明德之影,只是他从来没有这样的笑容。
这是执笔之人心中所念的美好。
他一步一步走入空寂的室内,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拉得愈长。
待走到香案前,元重新摆放了祭馔,然后接过许培递来的酒杯,一边默念悼词一边分倾杯中酒。酒液洒地,在青砖上晕开水渍,望之犹如泪滴。
酹酒三爵,元放下酒杯,仰头对着母亲的画像道:“母爱者子抱,谢母亲予我生予我慈恩。”
他上一次来到这里还没有今日万般纠缠难言的心绪,如今眼眶莫名酸涩,只能回神瞥向香案上端放着的绿绮。
穆陵地宫再启只能是在元猗泽百年后,或许将来元猗泽的梓宫也要停放于此,让这副琴一道随入地下黢黑冰冷悄寂的身后王宫。那里便只有帝后死后相伴了。
元回身对父亲道:“我如今已经比母亲过身的时候还要大了。”
元猗泽点点头:“我们与她作别十八年了。”他点点董原的手示意要走,木轮车转动将背身的时候他又回头凝视着崔令光的画像缓缓道,“阿映,我走了。”
纵人间帝王,也有无法主宰的生死轮回。
祭礼之后深夜忽落滂沱大雨,浅眠的元猗泽被一道惊雷吵醒,见窗外白光大作,耳畔更是雨声急骤似万马奔腾。他缓缓地支起身来,董原端来温水伺候他喝下,听他叹息道:“水患稍平,莫要再出了汛情。”
四时于农人,是看天收成,为了全家糊口。四时于君王,是全境黎庶的忧乐在心头。元猗泽按了按额头蹙眉道:“董原,你来探探我额前。”
董原一骇,连忙上前试他的额温,又把了把他的脉,倒不觉得有异样,为防万一董原问询道:“陛下是哪里觉得不适?”
元猗泽按了按眉心:“我的脑子里嗡嗡的,不知道是不是方才被吵醒了才这样,还是外面的雨声太吵了?”
董原屈膝跪在榻前伸手给他揉按额前耳后诸穴,温言道:“陛下腹里空不空?斋戒这几日吃得寡淡,难免有些体力不支,要不要老奴去传膳?”
元猗泽笑了笑道:“祭礼需诚需敬,叫崔氏看见了得多伤心?为她着累些也是应当的。”
董原应道:“也是,老奴考虑不周。”
元猗泽瞥了他一眼:“你只是万事放我在前罢了。阿董,你也快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
董原心里咯噔一下,垂眸道:“可是老奴笨拙了,叫陛下觉得使着不顺心了?”
元猗泽哈哈大笑:“竟会同我拿乔了。我的董太监啊,你可是越老越刁了。”
董原佯装请罪,元猗泽摆摆手示意他停下,笑道:“你这些年费心置业,挑的都是好地段,不住难道不可惜?”
董原敛了轻松的神色,慢慢正跪在元猗泽身前道:“臣董原有罪……”
“你这是做什么?”元猗泽伸手扶他,“我会同你计较这些?谁人不想置好屋购良田?你是家中因罪罚没入的裕王府,族中应该还有不少子弟,寻个老实孝顺的过继到自己膝下,也算有后。”
“陛下!”董原叩首道,“您是诛老奴的心啊!”
“我怎么,怎么舍得放心你……”董原泣道,“你小时候娇气,又霸道,整个王府里谁能哄着你的心意来叫你点个头应声好?你被接去宫里,掺了毒的茶水差点把我这条贱命送了,我可模模糊糊听到你哭喊大伴快回来,这才撑着一口气活转过来的。你封了王爵有了自己的汤沐邑……”
“好好好,好了!”元猗泽急忙拦住他硬生生将他拽起,无奈道,“大伴啊大伴,遇人不揭短,你总不会想把我这三十余年的糗事一道吐露干净吧?”
董原拭了拭泪嘟囔道:“可都是确确凿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