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闻言一滞,遂听元猗泽继续道:“我确实想过,你从小依恋我,年少情炽走了歪路,时间一久便可淡了。但一来我还不至于被儿子迫得落荒而逃,二来我也不会平白拿这些无聊的事情取笑你。”
说到这里元猗泽也有些懊恼,扶额道:“萧禅师这老小子,每次都害我。”
元沉默了半晌忽然道:“我羡慕他。”
“那时候还在洛阳,猜到你同他在一处,我想他一定不知道……”元却不愿再说下去。
他进退失据,但总要设法给自己留一些体面。他那些惊世骇俗顾影自怜的寥落思念,实在不值得再在父亲面前多提。
想罢元舒了一口气,勉强扯起嘴角对元猗泽道:“方才是我太过冲动,我喝了些酒……”
“元。”元猗泽忽然喊住他,深深地望着眼前这个青年。
他二人从没有过这么长久的分离,乍见元时元猗泽甚至有些恍惚,仿佛刹那未曾分别,又好似隔千重山水心思无法相诉。
原本他们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直到元娶妻生子。
如今元猗泽想,天命是不是真的无法扭转?
想到这里元猗泽沉声道:“你该明白,不论是何情由,阿耶是不会害你的。我只盼着你好,比世上其他人更甚。”
元点头:“我省的。”他笑了笑,释怀了许多,牵起马示意父亲与他一道走。
夜风怡人,天上三两点明星,元察觉两人步调一致便微笑着仰起头望向沉沉夜幕,问元猗泽道:“你也是想我的,对不对?”
“连十多岁时分别的萧禅师你也要下江南再聚,那肯定也会有想起我的时候。”
似乎为了让自己笃定这个说法,元又道:“那时候我不过去燕州半年,京中的信便不曾断绝。陶都督为此还说,说你溺子太过,比他待女儿还操心。”
“嗤,他懂什么?他要懂,能几十年还过不好日子?”元猗泽想到陶骁竟在儿子面前排揎自己,忍不住说道,“便是范夫人是块石头,孩子都生了几个了,还不曾被他捂热。他竟好意思指摘我。”
这节元并不晓得,疑道:“怎么回事?”
元猗泽不自觉说到这里,便干脆和盘托出:“他夫妇二人已和离,只是众人皆不知情,范夫人也携小女归乡去了。”
元想起他说过的陶骁夫妇旧事,心想日久生情或许真的很难。若心有怨怼,勉强在一起不过是结一对怨侣罢了。思及此处他忽然心头一震,想起了长春别院的那一夜。他二人皆不愿再提起却绝不能忘记的那一夜里,元猗泽对自己道“今日之辱,毕生难忘”。
于是元涩然道:“于他二人而言也算解脱,倒要谢谢相互这份成全。”
元的话叫元猗泽有些微讶,他忍不住道:“你看得算明白。”
元闻言笑道:“旁观者清,这本不是什么难懂的事。”
两个人徐徐漫步,随众也只能远远跟着。元侧过头看了一眼,对元猗泽道:“世间是有奇妙,从前我们游御苑秋围猎,这些都是寻常,但从来没想过会在这小小山阴夜游。”
元猗泽“嗯”了一声:“你还生气吗?”
元步子一滞,马儿不耐地喷了一鼻子气,约莫是觉得他二人磨叽。
“你是要哄我吗?”元声调愈高,忍不住笑道,“自我越通训门入东宫始,甚少得父亲的温言相慰了。”说到这儿他忽然喃喃道,“倒也不是,盈月楼那次,还有……”
“自然不是。”元猗泽断然道,“我便是因事斥责你,事后也不会给你冷脸叫你自行悔过,是不是?”
“是。”元心绪复杂,他得了这样深重的眷顾啊。
元抚了抚马儿,对元猗泽道:“父亲上马,我们回去吧。”
元猗泽也不推让,翻身上了马,侧过身子俯视着他。元猗泽本想说“愿你放开怀抱”,却在这四目相对间忽然说不出口。换作世上其他任何人,他甚至连注目一个眼神都懒得,可偏偏这人是元是他悉心教养二十年的儿子,是与他相伴最久的至亲。
他与萧禅师、陶骁者悉自稚年相识,可是元,是自那声啼哭始便注定不能割舍的缘分。
元猗泽望着元,心中不由得想:你何以觉得我舍你而去便一定能畅快自在?
元此刻并不十分明白父亲眼眸中蕴含的复杂情绪,他只觉得他们或许比彼此想象得更难舍对方。
毕竟我们是血浓于水的父子。
父子俩各怀心事但恍若无事地并骑回到驿馆,董原早已翘首以盼。此先萧禅师的马车回来,圣人没带回来倒带回一绝色佳人。萧禅师又是长吁短叹地问他怎么杀人可以让人不那么痛苦,董原已经被闹得十分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