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鸾扭过头去,抬头看着那个人。眼眶一酸,忽然就很想落泪。他不是不能坚强一点,不是不能给邹吾一个嘲讽的眼神,说:看吧,我就知道你有所图,你遮掩那么多有什么用呢?现在真相大白了吧。
可是他就是好委屈,坐在地上张了张嘴,像是失了家的孩子,求饶一样确认了一遍:“他说的是真的么?”
邹吾的腰背紧张起来,他于廊柱前忍不住放下了环抱的手臂,绷紧地迎着辛鸾的目光,却哑口无言。
三十余少年不远不近的围着辛鸾,见状都忍不住摇头,悲悯的眼神形同嘲笑。卓吾束手无策地从哥哥看到辛鸾,想解释,却慌乱地发现没法解释。
“所以老夫很好奇小儿刚才的说法……”
火光之中,猫耳少年房檐上的声音清晰传来,千寻征袖袍一扬,把手中那诸己剑抛还给邹吾。
中庭的另一端,邹吾木然地抬手接过,紧接着,一声冰玉坠地的声响滑出,诸己的剑尖点地。
“你刚才说’天下定于一也,邹吾的父亲投效天衍做了三品的军侯,邹吾卓吾参加柳营的比武,祗应了天衍的宫禁城防’,老夫很是好奇,小殿下哪里来的自信呢?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林氏国安排到天衍作间的线人呢?你怎么就以为他们是真心的投效呢?他把你带到我这个地方,你怎么还能觉得他是意图救你,而不是想害你呢?”
“老师!”卓吾忽然大吼一声,慌乱道,“哥哥不是!求您别这么说!”
千寻征漠然地一甩袍袖,“是不与不是,从来不是看人怎么说,而是看他怎么做。”
辛鸾却不再说话了,他委顿在地上,沉默地垂着头。
他白色整齐的衣襟早就凌乱了,头上流出来的血也顺着他额角流下,流到已经干涸,歪歪扭扭的发髻他怎么理也理不好,他垂着头,忽于绝地中生出一股狠劲儿来,于脑后扯开发绳,任头发四散而开,手掌撑地,竟然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笃定地看了邹吾一眼,说了三个字:“你骗我。”
邹吾永远忘不了那天那一幕,少年的眼神绝望而痛恨,火光照亮处,他衣襟歪斜,长发散乱,就那么定定地就看着自己,恨得青筋暴起、浑身颤抖是他没想到,没想到这个孩子身上有这么大的能量,不显山露水的皮囊下,竟有这么激烈的性情。
“我没有。”
邹吾的心蓦地抽痛了一下,他不喜欢他这么看着自己,就好像仇人一样。
辛鸾却听着他犹然沉稳的声音暴起一喝:“你少来骗我!”他后背的伤口裂开了,而他这一声好像碎玉裂金,痛得如刀绞一样,“你什么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脸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你现在还敢骗我?!”
“不是!”
卓吾急了,别人可以用任何恶意来揣测他哥,但是他辛鸾不能!他拦住辛鸾凶残的目光,挡在他哥面前,拼命地摇头,“我们不是!我哥没有!辛鸾你可别以仇报恩……我哥哥没有!”
辛鸾颤抖着眼神一横:“那是什么?”
卓吾却顿时张口结舌,“是……是……”
卓吾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空荡虚弱过,他也是猛然间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何解释起。他想说他哥哥从来没有过加害之心,他哥哥去岁好不容易才可以回家,他是真心想要在神京安居照顾他的,也是真心想要在神京领一个差事,无所谓年俸多少好好干下去的,他甚至年前还定了媒人要说亲,只因父母亲都去了,他想着为家里再添个嫂子,让自己家不必再那么冷清……可是他要怎么解释?怎么解释他哥为了救他,冒了多大的风险,放弃了什么吗?
人说话最怕说一半真的再说一半假的,千寻师傅那一番话引导性太强了,他说的事情都是真的,而他说的假的,他们根本没有证据来证伪!
千寻征意料之中、面不改色的看着眼前局面。
辛鸾却看着卓吾满头的大汗,轻轻地、虚弱地笑了,“你不用这么费力解释的,何必做这么辛苦的事呢……”他的目光在卓吾的脸上轻轻划开,静静地投在邹吾的脸上,平静道,“不就是想杀我?可能你进宫的时候就开始这么打算了吧?那你真的不必这么麻烦,还把我带来这么远非要示一次众。”
辛鸾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他闭上眼,轻声道:“动手吧。”
万籁无声中,一切都飘远了。
千寻府外的府兵似已退去,隔壁欢天的喜事也琴消鼓寂,浮浪少年们面面相觑,迟疑地对着满地的狼藉和这走向莫名的局面,可是原本余怒未消的他们,没有一个人上前,也没有一个人动手,他们只是怔怔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