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_作者:麦库姆斯先生(166)

2020-12-01 麦库姆斯先生

辛鸾从没有飞得这样高过。

强风在他身边呼啸,飞鸟与他同行,那感觉就好像天地中的大好山河突然乖巧,一轴地图般倏忽在他脚下展开,山脉似群鲸,河流似银练,鱼鳞绿瓦般送到他的眼前,而他毫不费力地飞纵其间,越过一座,之后又森森荣荣地看到另一个远方。

陡然辽阔的天地中,辛鸾整个人的胸臆都跟着一荡,他压下迟疑,留恋地绕着熊山的高空兜了三大圈,听着不绝如缕的虎啸声,最终还是斜斜地一转翅膀,任由羽翼划出一道巨大的金红色的弧线,义无反顾地转入向北的方向。

没有人知道,其实辛鸾想离开,已经想很久了。

久在从红窃脂把他推下悬崖那时候开始,久在他从红槲树种脱困开始,久在他从南阳走来的一日一日……不是因为想要成人之美的胸襟,说实话,他没有那个胸襟,但红窃脂对他说的话,他不敢忘。“夫邹吾腾蛇之身,假做侍卫之臣,妄杀先帝于温室殿内,挟恨帝子于神京城外,悖逆不轨,恣行凶忒,污国害民,毒施人鬼……此诚存亡之际,天衍一夫奋臂,举国同声,誓奋两代之余烈,诛夷逆暴。枭悬以示众,孥妻灭子,方能熄此众怒,以安先帝英灵。”

当时红窃脂一把扯住他的衣襟,逼问他,你让邹吾受你该受的苦,让他背你该背的孽,看着他为你操心劳碌,你就不知羞愧吗?就不觉汗颜吗?

那些话,一字一句都是刀,一刀一刀全都插在他的心上。

这些……他怎么敢忘。

四十余日……

本来他早就该走了。

他在心里下了一遍又一遍的决心,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说,再留一天,我明日就走,可到了“明日”,又觉得这一日过得仓促潦草了,配不上他们的离别,他就只能再说服自己一遍,说再留一日好不好……他一遍一遍地练武,等着把这份不舍洗刷掉,等着自己平静下来,可是他从来不知道,他等不到这一天,这个分别,只因一天挨着一天,变得越来越艰难,越来越下不出决断。

直到昨天,邹吾说以后大概要去西南打铁。

那个时候他才仓皇地意识到,他们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啊。他怎么还不知羞愧呢?怎么还不觉得汗颜呢?怎么还想绑着他呢?

邹吾当日为了取信于他,曾对他说今日你可以用名利诱我,明日他人也可以用名利诱我,今日我不会因功名利禄转移,明日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些倒戈。他信了他的话,逃亡的路上,他接受了一切的变化莫测,接受前一日还能躲避的白屋,第二日就能成为不怀好意的泥淖,接受前一日还悠然而居的山野,第二日就能化做毁天灭地的火海,他如一苇身不由己的飘蓬,接受所有变化的一切,唯独心里坚信邹吾这个人是定的,是不变的,只有他不会转移,不会变节,不会倒戈,不会来伤害他。

可是他很害怕。

他这些天甚至希望他图他点什么就好了,图什么都好,为名为利,为权为势,为情为身,只要他想要,他就可以给。至少这样,他可以不害怕辜负他,不害怕耽误他,理所当然地就留在他身边。

可是他什么都不要。

他说,只求结束之后,可以去西南打铁。

那一刻,辛鸾愣住了。

直等满嘴苦涩的味道反上来,他才知自己竟无话可说。

一张信笺,严谨的簪花小楷。

通篇下来,三处“辛酸”,三处“珍重”,满纸都是他的计划良久,满纸都是愧疚。

诀别来的太过突然,邹吾感觉自己被闪了一下。

他拿信的手在抖。他的手从来就没有这么抖过。

这张纸就塞在布袋子里,用的是卓吾不要的话本的封皮,害怕他漏看,辛鸾还特意留了三根金红色的羽毛黏住,拿照身贴的时候塞进里面,郑重地与他辞别。

灰心,沮丧,挣扎,和不安。

邹吾总觉得这些日子辛鸾的情绪难以判读,行为举止有所保留,还以为是得知了那悲惨乱烈的宫廷暴乱的引线,心事重了,他才参悟不破,直到看到这封信,邹吾才明白这些日子辛鸾在他面前到底隐瞒什么。

一句“邹郎亲启”,一句“辛酸之至”,仿佛是利刃划过,让他感觉到痛,这才能明白过来,原来那个小孩早知道了邸报的事情,他慢慢地跟他走这一程,他笑容变少,让他教授习武,同他说话,给他唱歌,都是在跟他道别。

卓吾觑着哥哥青白的脸色,越看越觉得不妙,探过头去看,这才看到满满的一整页的字,第一行便是:

“省示具君,辛酸之至,我之不幸,今十五岁始。

丹樨兵祸,一朝颠覆,亲恩断尽,罹遭闵凶。可笑我高辛氏百官臣僚,有彪赫寄伟之绩,时遇王室急需,呕心交肝,竟无一君子敢立于危墙,扶倾颓于危急……唯君林氏国旧人,祗应宫禁四十二日,操执款款,挺身而先,于千万人中忘身涉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