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渡山河_作者:麦库姆斯先生(271)

2020-12-01 麦库姆斯先生

辛鸾亲手把陶滦将军扶起来。

军人的起坐行立拔得就像标尺一般直接淬利,辛鸾迎着那份压力与忠诚,飞快地厘清自己的语言那是他这些日子时不时就要思索的,是自从他逃亡开始就不断地怀疑、验证、推翻的,关于君臣大义,关乎这世道的规则,关乎人心的丈量。

“我年轻。资历不足以服人,能力不足以慑人,气势不足以感人,与将军相处日短,对您不算了解,之前更是没能关注您的身世家乡,确是我的失察”

陶滦惊疑:“殿下”

“让我说完。”辛鸾压住他的话,一字一句道,“本宫也不与你说什么为了天下苍生的大话,我只说,赤炎从我父亲设立之初,他就不是高辛氏的私兵,它追求的是信仰,是名誉,是道义,它不是高辛氏的私兵,更不是帝王的爪牙,而各位主帅,自然更不是主君的私人我不敢揣测先帝为何没能知悉将军之为难,但以我一个儿子对父亲的了解,他很有可能只是因为国是繁多、遗漏了,此刻先帝若有英灵在天,我想他得知了将军为了恪守君臣大义,挣扎旁观家乡战火流离数年,他恐怕会是最自责和痛心的那一人。”

此等言论,原不该是一位帝王来说的。

但是辛鸾就是说了。

他在一连几道惊诧的目光中转身,不紧不慢地在酒桌上斟满两杯酒,再转身,一杯递到陶滦的面前。

“这世上没有人有资格认为将军不忠义。忠君爱国,何为忠?赤炎的忠,不是因为高辛氏是主君,才忠,而是因为主君值得忠,才忠!国君有道,可以辅佐,国君无道,可以讨伐,‘道义’之有无,远该超乎于‘君权’之神圣,若将军您心中没有那一转念对王庭真相的疑虑,没有对胥会罪臣判定的起疑,那为何辛涧得到了王位,您不肯再守君君臣臣教条,宁可叛出东境,也不去俯首于他呢?”

辛鸾就像一面镜子,分毫毕现地照出人心,再抽丝剥茧般的,将一个人的痛苦和挣扎,温和地厘清、抚平。

“陶滦将军,我知道这样说有自夸之嫌,但是我还是想直言您今日投奔的,不止是高辛氏的小太子,更是您心中要坚守的道义所以您今日之位家乡父老的请命,本宫就算于情不舍,于理都不敢不放人。”

辛鸾深吸了一口气,一边割肉,还要一边劝慰。

没办法,谁教他他失于体察这些时日他忙于下山城的安置,却没顾上对这些强悍英武的将军们的观照,而他这一句安慰、这一句询问、这一句勉励,今日,理应补上。

他推杯敬酒,神色有万方郑重,“战事艰难,陶将军既有为乡党父老上阵杀敌之心,那本宫必得放行,就在此先遥祝将军此去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一肃海患!”

一言已尽,辛鸾也不等陶滦,仰头一口饮罢杯中之物。

已届中年的将军,眼见面前瘦小傲然的少年洒然翻杯,少年熨帖的言辞,恳切的应允,犹然在耳,不由就一时激动,又一时酸楚。

是真的没料到。

陶滦今日惊上巨灵宫,如何都未料不到这个局面。

他杯抬酒尽,随手将空盏丢于地上,说着撩开衣摆复又跪地,“殿下,那臣去后,渝都这里……”

辛鸾根本没有让他说完,“将军放心去,本宫这里担得起。”

少年人斩钉截铁,且干脆利落,陶滦再不复言,说着放下自己另一条膝盖,双膝着地俯叩下来,“那臣省得了。天衍有您,中兴有望,且请殿下静候臣之佳音,待臣归来”

巨灵宫空旷的西殿内,只听得地砖上,中年将军一个头,嗑得山响

“当时你是肺腑之言吗?”

如此过去一旬后,深夜邹吾躺在辛鸾身侧,问了辛鸾这个问题。

他们此前也不是知无不言,或因羞涩,或因不便,许多事情,邹吾都要事发后过了许久,才能揣摩出辛鸾的心意。

当时辛鸾刚看过前方战报,蜷在榻上,很是叹了口气:“……我是啊。”

说着他皱眉:“我虽然不情愿,但你不会以为当时我在诓他吧?”

邹吾笑:“没觉得你不情愿,也没觉得你在诓他,所以我才好奇是不是肺腑之言。”

“没有办法的办法。”辛鸾背过身去,“学生效师傅。我现在能知道我父亲为什么选他的学生做殿前统领了,这样的人,政治清平还好,若是朝局动荡,他们首当其冲会被第一批牺牲掉,相反,战场对他们反而安全的。”

都说主君要有知人之明,要知人善任,可“知人”这两个字,还是太难了。

“人的心思千回百转,那么短的时间,谁又能将谁看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