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徽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没什么脾气,更不会驳了旁人的面子。有人邀约,他自是幸甚乐甚,没什么要拒绝的由头大都会颔首应下。
郭瑾察觉出几人的情绪变化,正要恭敬不如从命地直接称诺,对面的小厮却半弓着身子,率先体贴开口:“彧公子特意嘱咐小人,定要留下小郎君一道用膳,席间还可请教郎君曲辕犁原委。”
原是看中了自己的曲辕犁?郭瑾暗暗咂舌,荀彧这厮还蛮有眼光的。
眼瞅着赴宴已成定局,郭瑾应允的话马上就到嘴边,身侧的清瘦少年却突然自她耳边一叹,神色悲戚,视线遥遥远望,正是阳翟的方向。
郭嘉动情道:“吾儿尚且无食。”
话罢,只差捶胸顿足一阵懊悔。
郭瑾:“……”
不要告诉我你说的是鹦鹉??
几乎是瞬间便知晓了郭嘉的用意,郭瑾并袖一揖,忍痛推拒道:“承蒙荀氏诸君厚爱,怎奈在下家中有急,若来日得空,定当再行拜会。”
对面的小厮闻声惋惜,却又无法左右,只得躬身拜别。
郭瑾再揖,随后跟上兄长的步伐出了荀府大门。门外光影暗淡,风潮翻涌,青童与文奕已备好车马端端恭候在外。郭嘉率先登上马车,郭瑾回首瞧去,身后空空荡荡,早便不见了二郎等人的踪影。
正疑惑间,马车上的少年探出身子,白皙修长的手指自然递到她面前,见她受宠若惊,竟是轻轻一笑:“瑾弟可要与我同归?”
言外之意,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望着兄长形若仙云的模样,郭瑾心中突然就涌上一丝奇怪的情绪。
等参加完月旦评,她便该走了吧?可为何一想到要走,自己竟莫名有些难过呢?似乎有什么堵在心头,拨不动、撇不开,压得自己不得喘息。
轻轻搭上那人的手指,握住他烫人的指尖,郭瑾想着这样也好,天下本就没有不散的筵席,人也一样。杯中温酒似暖玉晶莹。
一位身着玄色深衣的苍发老人半倚在廊庑之下,视线却越过府中的屋栏叠宇,直直落向遥遥东方,随后扶额长叹。
自阿瑾离家,少说也有四五月之久。女儿心性极高,郭禧本是最清楚不过的,可她离家越久,自己心中就越不踏实。
那处小院中,哪会有什么青琐丹墀、金漆铜沓?那里所有的,不过是简陋的屋舍与寡淡的吃食。
郭禧愈想愈不舍,当初若不是被阿瑾跳湖一事吓怕了,他又怎会如此轻易便答应了她出府的请求?
现今便是日思夜想,也无法时时与阿瑾相见。
思绪翻涌间,门口待命的小厮快步上前,自他耳边恭敬请示道:“主君,图公子特来拜会。”
郭禧收回视线,饮尽杯中的残酒,目光聚焦在小厮身后那道熟悉的高挑身影上。
半弓着身,青年攘袖长揖道:“伯父安好”。
郭禧平日里对这位世侄印象颇深,又难得他肯花心思讨好长辈,此时见面,竟觉格外亲切。
只听他玩笑开口:“公则如何想起来探望老朽?”
裾衣青年忙做惶恐之状,“伯父俯仰自得、神思若仙,小侄敬之不及,恨不得日日拜会。”
郭禧大笑几声,伸手搀住青年的手臂,“阿瑾若有公则这般孝心,老朽死亦无憾!”
见伯父主动提及那位少年,郭图欲言又止,似乎有何难言之隐。
郭禧许是察觉出侄儿的异样,只探首问道:“公则可是有事相瞒?”
郭图被眼前面色急切的老人扯住袖袍,本能地倒退了半步,这才将将稳住身子,把自己近日来的所见所闻“据实相告”。
“伯父有所不知,瑾弟虽耽于农桑,终日徘徊田间,但因了与农夫交往密切,竟别出心裁,改良出曲辕犁车,并仗义疏财、大赠乡里。”
瞅着伯父瞬间阴沉的面色,郭图接道:“为此,邻里专门赐号‘田间郭郎’,以感瑾弟厚德长恩。”
言语间,似乎对郭瑾所做之事大加赞誉。实际上却是在处处点拨郭禧:你的儿子不仅不学无术,整日与乡野村夫为伍,甚至还以“田间郭郎”这种土掉渣的称号为荣。
真是好不丢人。
郭禧上了年纪,本就眼眶深陷,今日又着了暗色深衣,配上如今晦涩的面容,竟比阴云蔽日的天气还要沉闷压抑。
短暂的沉默过后,郭禧冷声唤来方才的小厮,正要命他备马驱车,自己直接赶去城东,将那胆大妄为的女儿押回家中拜堂成婚。
可话还没说出口,郭禧脑中便满是那日阿瑾决绝轻生的背影。
那样脆弱与孤独,似乎他们这对父母,从没有走进过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