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瞒着其余同伴,偷偷将元宝带往清光涯底,为的便是悄声离岛,自保平安。他将身家性命都押注在眼前的俘虏身上,从未想过别的出路。
元宝的沉默使他怒火中烧,他像是要将牙齿咬碎似的,用干涸的嗓子一字一句道“你若不说实话,我就让方无相身败名裂,永远为人唾弃,死无葬身之地。”
元宝却没有开口,他一向懂得察言观色,他明白这人已变成歇斯底里的疯子,不论自己如何辩解,对方都绝不会相信。
他挣扎着抬起头,拼命睁开仅存的眼睛,视线越过初家兄弟的肩膀,往更远处看去。头顶的清光涯很高,高得可以俯瞰整片滩岸,而滩岸上的人,也一定能够看清崖上的情形。
在浑身虚弱,奄奄一息的时候,他的耳朵反而变得更加敏锐。除了潮水之外,他还听到连绵不止的交谈声,是许多人的声音从各个方向交织在一起。白昼将尽,一定还有人在码头徘徊,徒劳地寻找离开的办法。
愚蠢而仓皇的人们啊,孤岛早已化作囹圄,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将被滚滚浊浪吞没,在令人窒息的囚笼中厮杀至最后一刻。
元宝以手掌支撑地面,掌心抵着砂砾,用了足以割破皮肉的力道,撑起伤痕累累的身体。
“你不是想离岛么,我告诉你……我指给你……”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用这个举动榨干浑身最后一丝力量,在初一的注视下,他竟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忽地加快了步伐,开始奔跑。
身后传来两个人的怒喝:“站住!休想跑——!”
他当然不会站住,他竭尽全力地奔跑,奔跑,一只鞋在慌乱中丢失,赤脚踩着粗粝的沙石,不顾足底伤痕累累,疼痛钻心刺骨,只是拼命地往地势高处跑去。
脚踩过的地方沾着粘稠的血,连成一条路,一条由他的生命所铺就的路。
他终于登上清光涯。
厉风从海面刮来,像无数只爪牙轮番撕扯他的脸。他迎着风,向着人群高喊道:“你们不用找了,雀背坞的船夫是我杀的——”
风裹着他的声音,呼啸着奔向远方。
他的五脏六腑被他的喉咙撕扯着,像是要裂成几块似的。他的视线渐渐黯淡,只能看到酒鬼转过身,大步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但下一刻,他的视线便被两个蛮横的身影遮蔽,初家兄弟如饿虎一般扑向他,将他摁倒在地。
他没有躲闪,他知道躲闪也是徒劳,他躲不开,只能用性命作筹码,破釜沉舟地与魔鬼相抗,他将浑身仅存的气力灌入喉咙,不顾一切地高喊道:“我元宝是个戴罪的死囚,已经没有几日可活,我要让这瀛洲岛化作地狱,要所有的人都跟我陪葬。”
他竟使出了比平时强悍百倍的气势,声音洪亮犹如狮吼。
两只脚轮番落在他的背上,他听到胸口传来闷响,大约是肋骨断裂的响动。
他像一团烂泥似的瘫在地上,闭着双眼,听到周遭的人世渐渐远去的声音。
生死关头,浮现在他的眼前的并非神佛,而是一个青衫的人影,眼眸乌黑,脸上挂着局促的笑意,肩膀沐在倾盆暴雨中,不顾半边袖筒湿透,将一把红色的伞撑过他的头顶,
初一望着脚下的烂泥,心中竟感到害怕。
他恨不得元宝立刻死在他的面前,却又害怕这人真的死去,将他的希望一同葬送。
他忽然蹲下来,扶起元宝奄奄一息的身体,将他的脑袋垫在臂上,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你不能死,快睁开眼睛,看着我——”
元宝尚未回应他的呼唤,他便感到头顶一道锐利的银光闪过。
他凭借直觉迅速闪开,躲过瞄准后脑的致命一击,这才看清了银光的来处。
竟是一根鱼叉。
这是船夫捕鱼用的铁叉,海鱼强壮有力,鱼叉也又粗又长,夕阳照在明晃晃的叉戟上,像是涂满了鲜血一般。
鱼叉拿在酒鬼的手里。
酒鬼的模样已不再像是酒鬼,倒像是复仇的恶鬼,死去的船夫仿佛从坟墓中爬出,附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脸和脖子都是赤红色的,青筋暴起,眼睛也不再浑浊,氤氲的酒气被燃烧的夕阳蒸尽,一双怒目圆瞪,眼珠像是要裂开似的。
初一全然瞧不出酒鬼是醉是醒,但却能清晰地感到他的愤怒。
酒鬼的语调因为愤怒而变得异常低沉,厉声道:“让开。”
初一非但没有让开,反倒拔剑出鞘,他的弟弟也效仿他的举动,两人挡在复仇的恶鬼面前,将元宝拦在身后。
“你不能杀他。”
“为何不能?”
“船夫不是他杀的,他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