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千警觉道:“你要干什么?”
柳红枫眯着眼睛望向远处,道:“当然是为爱奋不顾身一场。”
柳千道:“我看你的酒还没醒,你可别不自量力,轻举妄动——”
可惜这番关切刚一出口便打了水漂,柳红枫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见。
这人的脚底像是抹了油,动起来比猴子还快,转眼便离开柳千身边。
他又穿上惯常的红袍,像是夕阳下的一抹云,往清光涯上飘去。
在涯岸尽头,段长涯与方无相已拆解了百余个回合,酣战难舍难分。柳红枫忽然加入战局,纵剑长驱,从侧向锁住方无相的弱处。
方无相立刻转攻为守,将他的攻击隔开,自己则退后几步,与两人拉开一段距离。
段长涯望向身边,脸上露出十足惊讶的神色:“你醒了?”
柳红枫将嘴一瞥,道:“春宵苦短,你却始乱终弃,把我一个人抛在红帐里,独自跑出来,叫我好生伤心啊。”
段长涯:“……看来还没醒。”
柳红枫立刻辩解道:“醒了醒了,我这不是担心你的安危,才来英雄救美吗。”
段长涯将视线投向对面,道:“我不会输的。”
“但你也没法赢,”柳红枫道:“人们希望你杀他,可你的招式之中,没有一个是杀招。”
“我的剑只诛有罪之人。”
柳红枫叹了一声:“可惜有罪与无罪,并不是那么容易定论。”
段长涯的脸色也跟着沉了下来,将目光投往对面,凝着方无相。
半日前与此人相见时,他还是另一番模样,谨慎谦逊,不善言辞,却怀着满腔热忱,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现在,他看上去真的倦了,尽管他的招式仍旧凌厉,脚步仍旧沉稳,但不知怎地,他的身影中仍透着难以遮掩的倦怠。好像是这四合的暮色,慢慢沉降的夜空,即将燃烧殆尽的斜阳,和将斜阳的残辉一口一口吞没的海面。
段长涯提高声音,道:“方无相,你随我回天极门,我便放过你。”
方无相只是摇头。
段长涯又道:“只要你束手就擒,我便保你性命,你的朋友我亦会安葬。”
方无相仍是摇头。
他的目光越过段长涯的肩膀,投向远处愈发沉重的暮色。元宝的尸身还停留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而他已被迫与之分离,他怔怔地望着,虽无言语,但眼中饱含的眷恋却已足够使人心碎。
段长涯叹了一声,再度开口道:“我不愿动手杀你。”
面对生死厮杀,他终于坦率直白地说出了心中的话。
可惜生死厮杀中,怜悯之心百无一用,你不杀敌,敌便杀你。
方无相突然出手,不给段长涯任何思索的机会,便以极其迅敏,极其刁钻的掌法,直取后者的咽喉。
是杀招。
一个红色的身影闪到段长涯面前,横剑于肩,挡住了呼啸的掌风。
剑身在一瞬间分离崩解,从正中断成两截,将持剑之人弹开。
柳红枫踉跄着退了一步,捂着小臂,蹲在地上,指缝中有血渗出。
段长涯惊讶不已,刚要开口,柳红枫便偏过头,向高声吼道:“你还不能死!”
段长涯一怔,眼中闪过错愕之色。
只不过是片刻的功夫,柳红枫眉间的褶皱迅速释开,换上一片笑容,道:“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当然要好好护着你。”
“你受伤了!”段长涯神色凝重。
“无妨,”柳红枫轻描淡写道,“只是擦破点皮罢了,无奈我技不如人,最多只能帮你到这儿,你千万勿要轻敌。”
话毕,他眯起眼睛,眺向不远处的海面。
海面上波光粼粼,金色的斑纹沿着波澜漫开,一直漫出很远,夕阳毫不吝啬自己的余晖,好像今夜是它最后一次照彻人间似的。
段长涯的长剑已递出。
夕阳将余晖倾注在他的剑之上,使那狭而长的锋芒看上去比自己还要明亮。
明亮的长剑撕开暮色,直取方无相的心口。
*
方无相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停得毫无征兆,就像是发条所牵引的机括突然滞住,饶是旁人看不出,他自己却知道,积蓄在发条的力量已经全部耗尽,再也不能使他挪动半寸。
他就那么站在原地,微微张开双臂。背后是漫无边际的海浪。
段长涯的剑很快,快到没有任何后悔的余地,就连持剑之人都没有。
所以,在段长涯后悔之前,天极剑便已洞穿了对手的胸膛。
段长涯的脸上尽是惊色。
他诛杀的人并不少,也从来不曾怜悯剑下亡魂,但这一次,他手中的剑竟前所未有地沉重。
与他凝重的脸上正相反,方无相却露出释然的模样,一直紧绷的嘴唇总算松开,眉间的褶皱也终于展平,一双瞪得发干的眼睛如今缓缓阖上,像是长途跋涉,精疲力尽之时,终于在道路尽头窥见一线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