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红枫也看着他。
这番话若是从任何一个旁人口中说出,听上去都像是义正言辞的假话,空话。
但段长涯不会说谎,柳红枫比任何一个旁人都要清楚。
楼下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行人从街市上行过,声势颇为浩大,从莺歌楼里都能听到他们的交谈声,有人高声质询道:“你们看,这是不是少主的坐骑。”
柳红枫道:“我猜是段府派人来找你了,许是有要事。”
段长涯从床边站起,道:“我去看一看,你在这儿等着,不要乱走。”
柳红枫望着他道:“你该走便走,不必管我。”
段长涯却摇头道:“我很快就回来。”
柳红枫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脚步也很快远去,但他身上那独特的、干净但强烈的汗水的味道,却一直萦绕在柳红枫的周遭,和药草的气息混在一起,挥之不去。
柳红枫独留在黑暗中,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被对方压在身下的感受,混乱却鲜明,像有一支笔在他的眼前疯狂涂抹,抹出一片凌乱不堪的图画。
攥紧了拳头,忍耐着尚未愈合的伤口所造成的痛苦。
段长涯很快回来了,看到他的样子,脸色立刻一沉,在他身边蹲下,道:“还疼么?”
柳红枫没有回答,只是问:“那些人有什么事?”
“倒也没有急事,只是父亲唤我回去,说有话要嘱咐。”
柳红枫心下一紧,脸上却佯装出无事的神情,道:“你没随他们同去么?”
“我让他们先行回去复命了,我稍后再归不迟。”
柳红枫催促他道:“你一个世家少主,总呆在这青楼红帐里与我苟且,传出去未免名声不好,你还是走吧。”
段长涯怔了怔,抿进的嘴唇缓缓释开,像是用无声的表达来代替叹息似的,而后他用与平时颇有不同的声音答道:“生在名门世家,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柳红枫不禁一惊,他分明听见段长涯的口吻难得地起了波澜,像是藏在深深水底的礁石终于在水面上方袒露出一角,他问道:“你不喜欢你现在的身份?”
“谈不上喜恶,身在其位自当担负其责。只是有时候……”段长涯的语气又一次变得沉郁,眉头也皱了起来,“倘若能够了无拘束,自由驰骋,快意恩仇,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就像你一样。”
柳红枫轻笑出声,笑意之中带着苦涩:“我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被人绑在青楼里,喂了难以启齿的媚毒,扒光衣服侮辱,你竟还羡慕我?”
段长涯凝着他,眼中似有万般思绪,最终却只是简单答道:“我看出你虽然痛苦,却并没有后悔。”
柳红枫呆然地望着对方。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看清了这个人的心,在恍惚间明白这人为何会对自己心动。他看出这孤傲的身影背后的孤苦,傲与苦,仅有一字之差,差在是否低头屈服于天命。而天命叵测,大道无情,举目皆是深渊,段长涯就像是立于深渊中的孤峰,除了不断向上之外,根本无处可去。
这样一个孤独的灵魂,自然而然地被柳红枫所吸引。
可惜他所倾慕的人并不是柳红枫,只不过是一张精心装扮的面具罢了。
明明如愿以偿,但柳红枫却没有感到预想中的愉快,心下反倒空虚难耐,事到如今,就算他明白段长涯的心思又有什么用。箭已在弦上,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停下脚步。
段长涯是他寻找十年的仇人,他要将这个人,连同段氏的荣光与威名一同毁灭,彻底葬送在灰烬中。
他突然无法维持脸上的笑容,无法再做出面具一般的神情,他垂下视线,自嘲地冷笑一声,道:“你看出什么,我虽然不后悔,但我也……”
下一刻,一双手臂毫无征兆地将他抱住。
段长涯倾身趴在他的身上,手臂环过他的肩膀,带着颤意收紧,脸颊埋在他的肩窝里,深深地嗅着他身上的味道。
“抱歉,是我没能好好保护你。不会有下一次了。”
与平时不同,饱含深情的沉郁声线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每一个起伏的音节都在撼动他的心魄。
柳红枫只觉得胸口发闷,浑身的酸楚都在这拥抱中蒸发殆尽,只留下一句空空如也的壳子,在这短暂温存的顷刻,身心都被侵占,填满了对方的味道。
在他的面具揭开之后,曾经的温存会不会化作一团火,将他烧成灰。
他毫无来由地低声道:“小涯涯,不如我们一起逃跑吧。”
“嗯?”段长涯露出一瞬的错愕。
“就是私奔的意思,”柳红枫将嘴唇贴在他的耳畔,接着道:“只有你和我,我们逃到一个安静偏僻的地方,谁也认不出我们的脸,记不住我们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