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薛玉冠敛去怒容,再次将目光投向赤怜,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
“你是我收入帮中的唯一一个女人,你倒是说说,我何曾亏待过你?”
他的确不曾亏待过赤怜,不仅如此,甚至将她视作亲信,委以重用,她在帮中的地位,甚至比死去的三琴师还要更高。这是他对女人唯一一次破格,正因为如此,赤怜的背叛也成了他心头解不开的疙瘩。
然而,赤怜只是冷冷道:“追随你是这辈子做过最糊涂的事,我宁可杀了自己,也不会再与你为伍。”
薛玉冠眯起眼睛,终于不再嬉笑,用同样冷酷的声音答道:“那我就成全你,上次没能送你上黄泉路,这次不会再失手了。”说着转向身后,命令道,“杀了这个叛徒。”
*
血衣帮将山洞入口团团围住,将血肉之躯砌成一面严实的墙,堵住背叛者的去路。
这些人的武艺不如赤怜高强,但得益于人数众多,并不畏惧一战。寡不敌众,是自古以来交战的道理,况且赤怜此刻中了毒,内劲施展不出平日的三成,只要八方一齐出手,任她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逃开这天罗地网的攻势。
赤练也的确没有躲。
刀剑从四面八方刺进她单薄的身体,在狭窄阴暗的山洞里,她俨然成了一架活靶。
薛玉冠露出惊色,他虽有胜算,但却没有料到会以如此轻松的方式得手,这个一向高傲的女人竟毫无反抗,任人宰割,委实出乎他的意料。
血衣帮中尚在战意之中,一齐得手后,喜出望外,又不约而同地一齐收刀,活靶顿时变作筛子,千疮百孔,血流如注,颓然扑倒在地上。
薛玉冠不禁眯起眼睛,望着血泊中扑倒的身影。这样的死法实在毫不悲壮,毫无尊严,倒像一个蹩脚的笑话。
赤怜却并没有看薛玉冠,在临死之前,她的目光虚虚地投向远处,像是在寻找遥远的天涯海角。但目之所及却只有冰冷的岩石,因为挂着盐粒结晶而闪闪发亮,映在愈发模糊的视野中,生出无穷变化,像是星河流淌,又像是黎明破晓前海面上跳耀的波光。
灼目的光芒之中,似有一双温柔如水的眸子凝着她,眼波潋潋,皱纹绵延,越过蹉跎的光阴,越过深重的罪孽,依旧守在盈盈一水间,笑魇不改。
她曾发誓要使这个人幸福。
然而,山盟海誓没有来得及兑现,终于成为一段空谈。
但她知道这个人已经原谅她。
只要得了这人的原谅,她的心便放空了,遗憾便消解了,就连憎恨与愤怒也在胸中平息,化为无形,此时此刻,就算全世界的声音一齐怒斥她,咒骂她,羞辱她,她也能够置若罔闻。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想,自己终究不过是个自私卑劣的人,一颗心浸在毒里,已经变成黑的,永远无法拥有金娥那般剔透洁净的温柔。
她含着笑容倒下去。
她与金娥不同,她的笑不是甜蜜的,包容的,而是凶狠的,恶毒的,像是一份精心包裹的饯别礼物,递给她的敌人。
薛玉冠第一个收到她的馈赠。
见多识广的血衣帮帮主突然大惊失色,露出前所未有的慌张神情。他先于其他人察觉到异样——从赤怜的残躯中涌出的鲜血,除了血腥之外,还泛着一股极不寻常的异香。
他很快明白了异香的来由——这个毕生精于操纵毒蛊的女人,竟连自己的身体也用毒浸过。
可惜他发现得太迟,在移开目光之前,他便看到了此生所见过的最为光怪陆离的景象。赤怜的尸体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绳吊引着似的,如同木偶一般剧烈抖了抖,摇摇晃晃地离开地面。
空中当然没有吊线,秘密在于她压在身下的毒囊!
薛玉冠曾经将这只毒囊从赤怜手中窃走,亲手触摸把玩,他以为其中至多不过藏了一些淬毒的锐器,饶是工艺巧夺天工,但若无人御使,不过是一堆破铜烂铁罢了。他全然没有想到,毒囊里所藏的不仅有死物,更有数不清的活物。
活物当然不能够藏进如此狭窄的空间内,但是尚未成为活物之前的卵却可以。
数不清的虫卵彼此挤抱成团,封进一只绝不会透气的小匣,小匣与外世全然隔绝,时间仿佛被冻入坚冰,不再流淌。倘若蜉蝣一生为一昼夜,它们在匣中沉睡的时光足有千百个轮回。
而赤怜在死亡之前,终于将小匣的封闭解开。
溶在她血中的馥香,成了唤醒虫卵的引子,无数的蛊蛾在同一时刻苏醒,争先恐后地摆脱束缚,振翅而飞。每一只都有着细腻优美的形貌,刚刚破茧后的翅膀尚且透明,在月光的浸润上,一点点蜕变作晶莹纯净的乳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