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千帆却已双膝瘫软,颓然跪在地上。
安广厦催促道:“千帆,我们也走!”
晏千帆只是抱着头,道:“是我害了大家,我没有脸面走……”
话音未落,他只觉得背上骤然传来一阵剧痛,安广厦竟然重重一掌击向他的颈后。在一阵昏天暗地的眩晕过后,他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然离开地面,身体在颠簸中摇晃。
他竟被安广厦负在背上,被迫逃离生命里第一处真正的家园。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
铁蹄踏过西岭寨的废墟,踏过平凡无奇,却又被他视作至宝的一切。
战事随之打响,外濮国叛军大举进犯中原,因着捭阖图的拓本相助,训练有素的铁蹄纵队如入无人之境,势如破竹,轻而易举迫临昌州城下。
次日,昌州宣告失守,守军弃城而逃一路后退数百里,退至广安、梓州一带,与平南王府增派的援军联合守城,在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势中苦苦为战,支撑半月有余,死伤将士人数过千,才终于将外濮国的侵军击退,保住南疆的大门。
然而,仍有百里疆土被南蛮铁蹄侵占。百里之内,铁蹄过处,良田皆化为焦土,沿途百姓遭受屠戮凌辱,尸横遍野,夜夜哀声如鬼泣。
战事平息后,西岭寨余党因通敌叛、、、国之罪,被官府羁押,安广厦与晏千帆担下罪状,身败名裂,一同被投入牢狱,等待朝廷判决。囚车沿途遭受万民唾弃,不得已中途急停数次,重整旗鼓。
数次之内,晏千帆没有一次看过安广厦的眼睛。
第十八章 引丹青
世间没有无尘之水,水从天上来到人间,清浪中往往裹挟着泥沙,澎湃中往往包纳着污浊,所谓江湖,从来都不是遗世独立的净土。
江湖中的人也是一样,或不安于平凡,或不满于世道,于是纵身投入滚滚红尘中,古往今来,多少人曾怀着侠义的理想启程,就像高山源头的清流,洒脱率性,快意恩仇,然而,在前方曲折而又跌宕的名利场中,湍流日渐减缓,怒涛日渐息偃,或干涸成沟,或积聚为潭,泥沙沉积,腐物丛生,曾经孤兀的绝景,也变作人间至为庸常的景象。
庸常之人将庸常粉饰为处事的智慧,藉此对顽冥不化的蠢材百般嘲弄。
安广厦便是鲜活的例子。
他自幼成名,武艺精绝,智勇双全,饶是年纪倍于他的长辈,都对他礼让有加。西岭寨人从未想到,有朝一日,自己引以为傲的少庄主也会沦为受人嘲弄的蠢材。
对于名声重过性命的江湖人而言,这实在是难以咽下的屈辱。
事发在街边的馄饨铺,西岭寨众才刚刚坐下,没有等来馄饨,却等来一群来者不善的人,竟是瀛洲岛上的百姓,自发聚集在一起。
百姓之中有许多人并不识得武林泰斗,也不关心擂台的胜负,但叛、、、国通敌的罪名却传得比什么都快。在他们眼里,西岭寨已是一群罪大恶极的乌合之众。
这群乌合之众前来瀛洲岛,前几日一直小心翼翼地避人耳目,就连吃住都是风餐露宿,远远避开人群,生怕惹上无谓的祸端。今日安广厦在擂台上获得胜利,总算扫清了连日以来的委屈憋闷,众人本想着庆贺一番,又不敢去酒楼声张,才在街边寻了一间馄饨铺子,却没想到连这里也容不下他们。
“你们不要坐在我们的镇上,脏了我们的土地!”
围攻的百姓七嘴八舌,呵斥中夹杂着谩骂,一句比一句难听,像是拎着耳朵往深处灌火。
但安广厦并未动怒,只是放下筷子,平静命令道:“各位随我站起来。”
西岭寨众也学着他的样子放下碗筷,齐刷刷地起立。
开馄饨铺的是一双老夫妇,听到外面的喧嚷,从厨房露出脑袋,脸上露出踟蹰之色。加过盐的热汤还在锅里滚,也不知道是该盛还是不该。
外面的谩骂还在继续:“你们害死那么多的人,不配吃我们的馄饨,就算付再多的钱也不卖给你们,任何一家店都不会卖东西给你们!”
安广厦沉默了片刻,再一次开口命令道:“各位随我退出去。”
西岭寨众跟在安广厦身后,排成一列,齐刷刷地退出门外。
门外阳光正好,但西岭寨众的脸色却是阴云密布。
虽然每个人都听从少当家的命令,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吞下这般屈辱。譬如张独眼,虽然跟在队伍后面一同退出店门,但忍不住回过身,用食指指向一干众人,高声反驳道:“我们虽然遭人暗算,倒了哑霉,但我们从未做过亏心事,我们几代人驻守南疆,甭管多苦,从来没有讨要过一分回报。你们落井下石之前,摸过自己的良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