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晏千帆露出了然的神色,像个乖学生似的连连点头,“柳大哥,你真厉害啊。”
“那是自然。”柳红枫应道,眼底却闪过一丝阴霾,只是被周遭更加深沉的黑暗所盖过,没有人察觉到。
二楼的琼霄殿全然是另一番光景。
晏千帆当然不会忘记,方才有一个人在这里被砍断了手,但当他四周环顾,却辨不出哪里才是惨剧发生的场所。血迹已经被彻底清理干净,就连残留在空气里的一丝血腥味也被更加明显的香气所代替。
狭长的房间里,每隔一段便摆设有香炉,冒出微紫的熏烟,使室内笼罩在缭绕在一片云雾之中,就连头顶的房梁都变得模糊不清。
晏千帆很快嗅出琼香的气味,这是在沉香之中极为珍贵的品类,香气馥郁纯厚,隐隐透着辛辣,侵入肺脾,化作某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浓烈味道。
只有这般侵略性的香气,才能镇得住血腥。
二楼琼霄殿的人数,也比一楼碧霄殿要少得多,寥寥数人分坐在各处,有的傍着桌,有的倚着墙,大都有酒壶伴身,百无聊赖地等待新的赌局开场。
店小二似乎对这些主顾有些惧意,将三个新人撇在楼梯口,便忙不迭地转身离去。
第一个出言相迎的竟是个头发斑白的老者。
吕顽。
晏千帆当然记得此人,这冥顽的老头方才用一盏金刀,砍断了“飞叶剑”关野的手,也断送了本该似锦的前程。
吕顽脸上还带着胜利的余韵,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像是飘在云端。
“这不是声名鹊起的枫公子?好端端的金玉良才,怎么会来这般鱼龙混杂的地方。”
“您这话未免狭隘了,”柳红枫微微一笑,道:“金玉良才也是要找乐子的。”
吕顽眯起眼睛:“找乐子自然应当,只怕不小心丢了手脚,良才可就要变废柴了。”
晏千帆只觉得胸口一热,没等柳红枫搭话,便拦在对方身前,高声道:“要押就押我的手脚吧。”
*
吕顽露出诧色,将目光移到晏千帆的身上:“哟,这不是差点成为良才的晏少爷么,失敬失敬。”
晏千帆面对擂台上交锋的对手,自知无法再瞒住身份,便绷着脸答道:“是我。”
吕顽慢慢勾起嘴角,干哑的叽笑声从狭窄的喉咙缝里挤出来,听上去有些鬼祟:“看来老天有眼,把一雪前耻的机会给我送到眼前,我得好好珍惜啊。”
晏千帆不再理会吕顽的挑衅,转而将征询的视线投向柳红枫。
柳红枫毫不与他客气,只是带着与方才别无二致的神色,用平淡的口吻问道:“行啊,你是想押手,还是想押脚?”
晏千帆倒犹豫了片刻,只觉得盖在绷带下的一只残眼隐隐作痛,另一只虽然完好无缺,但也以不自然的方式紧紧绷着,眼圈发黑,眼眶上青筋凸起,似乎已经疲惫到了极致。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设想着腕部被金刀斩断、鲜血飞溅的场面,只觉得两眼发黑,他的视线转向脚尖,停顿了片刻,抬起头道:“就押手吧。”
留下完整的双脚,至少还能走路,救下安广厦的希望便多出一分。
柳红枫点头应过:“好。”
吕顽饶有兴致地望着他,听他发话,便如路边捡到意外之财似的,拍手叫好道,“年轻人,血气方刚,有情有义,果真令人钦佩。只是待会儿可千万别反悔。”
没等晏千帆开口反驳,柳红枫便替他答道:“放心吧,不会反悔的。”
说罢,便在吕顽对面端坐。
冯广生一把扯住晏千帆的肩膀,贴着后者的耳朵厉声道:“你疯了吗?”
晏千帆摇了摇头,道:“我想好了。”
冯广生又气又急,隔着缭绕的紫烟盯了他半晌,终于叹息道:“你这臭脾气,果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晏千帆一怔,仿佛在这片朦胧的烟雾中飘回了从前,从前安广厦似乎也常常如此训斥他,只是训斥的口吻中带着几分骄宠,倒令他洋洋得意起来。
“嘿嘿,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嘛。”
他嘻嘻笑着,仿佛自己还是从前那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西岭三侠。
“冯大哥,我一定会救下安大哥,然后我们就用今天赢下来的银子,盖一座新的西岭寨,重新来过。”
“傻小子,”冯广生摇头道,“这点银子怎么够。”
“重新来过”四个字说得轻巧,可江湖中哪有许多机缘留给声名扫地的人,别说是倾尽钱财,就算赌上性命,恐怕也远远不够。
只是小小的希望一旦冒出个尖儿来,就再也不忍下手去掐了。琼香点燃的火光隐在一片昏黄黯浊中,化成许多橙红色的点,摇摇晃晃,晃出一片不似人间的景致,闭塞的旧楼仿佛真的升上寰宇,化作天际的宫殿,在这里,死灰也能复燃,破镜也能重圆,即便是被一场大火烧尽的家园,也能回到从前生机勃勃的模样。押上手足所换来的希望就悬在眼前,叫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纵身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