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_作者:闻笛(302)

2020-12-04 闻笛

这是一柄很有年头的刀。

它没有名兵利器的品格,与晏家铸剑阁里的珍藏相比,选材的质地,锻造的手法,都粗糙得不值一提。但它的锋芒却很出众,并非靠着工匠的锤炼,而是凭借经年累月的斩杀砥磨才得来的。

能够滋养刀锋的只有鲜活的血肉,每个枕在刃上过活的人都明白这一点。就在方才,它刚刚斩断了一个人的手腕,因而刀光也比平日更灿烂。它没有显赫的出身,泯然于众,只是靠着割开数不清的伤口,掠夺数不清的生机与希望,才变得锋芒毕露,锐不可当。

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晏千帆再一次打量吕顽,他见过的老人虽有很多,但落入如此凄惨境地的却不多,而在凄惨的境地中仍旧不改乖戾顽冥的,唯有眼前这一个而已。

吕顽受制于人,浑身上下能动的地方只剩下嘴巴,于是他的嘴巴快速翕合,吐出极肮脏不堪的词句,咒骂着身边这群幸灾乐祸的旁观者。言语之污秽,就连柳红枫也忍不住皱眉。

尽管骂声一阵高过一阵,仍旧无法掩盖吕顽手上的颤意。

他的手背上青筋凸起,黯淡的皮肤上带着褐斑,骨节突出好似鸡爪一般,在扭曲中微微抽动。

他的眼睛浑浊,脸上的皮肉松懈,脸颊在挤压中变形,皱纹贴着桌面层层堆叠,浸在嘴角喷出的唾液里,实在难看至极。

若非口中不住吐着污言秽语,他看上去就只个无依无靠、惨遭欺凌的老者。

但晏千帆不会忘记,吕顽就在不久前犯下恶行,将一个青年人的手活生生地砍下,断送了后者的前程。

可晏千帆又忍不住想,倘若自己砍断这只苍老的手,这人往后该如何过活。会不会受尽欺辱,横死街头。

两股念头拧作一团,相互拉扯,最终把晏千帆身上的力量消磨殆尽。

他持刀的手垂落到身侧,转向一旁,道:“柳大哥,算了吧。”

柳红枫没有立刻发话,吕顽却抢着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要反悔不成?”

晏千帆不禁一怔。

吕顽啐了一声,用方才咒骂般的口吻道:“你今日若是敢反悔,往后我走到哪儿便骂到哪儿,只要我活一天就骂你一天,我骂你一辈子。”

晏千帆也急了,提高声音道:“我只是不想伤你罢了,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

吕顽闻言,放声大笑,一直笑得浑身抽搐,周遭都露出愕然之色,才终于停住,用嘶哑却清晰的声音道:“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真把自己当神仙了?老子告诉你,你根本就不是赌博的材料,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才进赌坊,就算你侥幸赢了我,早晚也要夹着尾巴滚出去。”

晏千帆断然没有料到会被这人戳中痛楚,当即怒喝道:“满口胡言!”

吕顽笑得更凶了:“哈哈哈哈,你还有心思可怜我,我看你比我可怜得多。”

晏千帆脸色一沉,手中的刀陡然出鞘。

刀刃很沉,常年的把持让刀柄也有了形状,落在陌生人的手里难免别扭。仿佛在大声宣告它的主人最后一丝残留的骄傲。

吕顽也勾起嘴角,同时阖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在这一瞬间,他的面目忽地没有那么可憎了,而其他人被他咒骂后的怒意也如紫烟一般散去,留下几分敬意,几分悲哀,几分属于是同类间的、澄澈无拦的惺惺相惜。

就算化成烂泥,也终有留有一丝无法动摇的尊严。

刀锋骤落,一阵疾风贴着吕顽的手腕擦过,尖锐好似毒虫蛰咬,但痛楚转瞬即逝,并没有留下持久的伤痕。

刀尖没有割断吕顽的手腕,而是稳稳地扎进他手旁的牌面上。

吕顽睁开眼,视野中出现了一张裂成两截的扁木,漆色乌黑,正是害他输掉的一张底牌。

他睁开眼,手指微微抽搐。

他的拇指上原本挂了一枚扳指,也和他的金刀一样上了年头,平日里用一根鞭丝与刀环拴在一起,借助扳指,便可以使用投掷往复的刀法。这是他琢磨几十年才练出的本领,虽是旁门左道的招式,却已练得炉火纯青,成了傍身的绝技,因而扳指戴在拇指上,也有十几年没有摘过,杂质密布的劣玉在反复打磨中变得碧绿发亮,隐隐透着油光。

此刻,这碧玉扳指代替他的手指,咔嗒一声从正中纵裂,断成两条半弧,落在他的手边。

他趴在桌上,眯起眼,视线刚好对上半截扳指整齐的裂缝,缝隙好似切割打磨过一般,没有半点凹凸棱角,也和原本的表面一样平整油滑,浑然一体。

一个人该有怎样的功夫,才能用一把不称手的劣刀,使出如此精湛的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