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潜呈像傻子似的瞪大了眼睛,目光顺着豁洞向里探去。
这赌桌因着装了三层抽匣的缘故,桌面下方形成一大块被木料包裹的空箱,用手指敲动,便能听到笃笃的回响。赵潜呈从未留意个中玄机,直到此时此刻,桌面被砸开,内里的情形在他的眼底一览无余。
本该空无一物的箱子里竟暗藏机关。有钉铆,有暗榫,有绞索,在微型机括的牵引下。以极为精巧的方式,与赌桌表面悄无声息地连在一起。
晏千帆的声音从旁响起:“你不是好奇自己为何会输给晏月华么?叫你百思不得其解的秘密就藏在这里。”
赵潜呈瞪圆了眼睛,争辩道:“这桌子明明是赌坊的摆设!”
晏千帆道:“是又如何,试问瀛洲岛上哪个生意人敢回绝铸剑庄庄主的要求呢?”
赵潜呈仍是不信,不依不饶地发问:“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晏月华在搞鬼?”
晏千帆道:“晏月华是我的亲生兄长,我对他的性子再了解不过,他从来不会冒没把握的险,自然不可能为了救我而赌上自己的命。”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动作很小,很慢,像是将半生的委屈都融在这个浅淡的笑容里。
赵潜呈也勾起了嘴角,但笑得极其冷蔑:“你方才亲口说,晏家人有菩萨保佑。”
晏千帆反问道:“难道你是真的赌阎王么?”
赵潜呈没有回答,笑容好似蛋壳剥落一般,从他的脸上慢慢退去,而后他仰起头,目光却被屋顶阻住了去路。
原来所谓云霄殿,屋顶竟然如此低矮。
房梁上的木料爬满霉点。墙壁上也有大大小小的沉垢汇作斑纹,墙角尘埃堆积,蜘蛛结网,这些景象都隐黯淡昏黄的灯烛光中,消匿了影踪。
原来被他视作归宿的乐土,竟然如此肮脏,如此破败。
灰尘一直都在,只是他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赵潜呈站在这片隔绝天光与日月的的屋檐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嘶吼。不知吼给自己,还是吼给这崎岖坎坷的世道。
而后,他抬起脚,狠狠地踹向赌桌。
*
晏千帆默默地注视着赵潜呈的举动。
赵潜呈的身法杂乱,动作生疏,显然并无武学根基,只是凭着蛮力,借着意气,毫无章法地宣泄怒火罢了。
可怜的赌桌在豁出一个大洞之后,又被踹翻在地,桌腿折断一条,抽匣滑出外框,匣中珍藏的赌具也悉数坠向地面,哗啦啦地散开,铺成一条小河。
河里没有水,只有赵潜呈视作至宝的美人儿,无数纤尘不染的胴体滚入泥尘,有的磕坏了边角,有的跌断了腰肢,有的四分五裂,彻底失去了原本的形貌。
赵潜呈仍不满意,抬脚便往坠物堆中踩去,狠狠踩下一脚,仍觉不够,紧跟着补上一脚他的腿脚仿佛化身钟摆,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仿佛忘了疼痛,忘了困倦,只顾抬起,落下,让那些闪闪发亮的器具一件跟着一件粉身碎骨。直到他终于精疲力竭,才踉跄着停在原地。
他所引以为傲的一切,在经历了戏谑与践踏后,终于化作一滩狼藉。
晏千帆没有阻止赵潜呈。
两人的容貌是如此相像,一个好似另一个的倒影,晏千帆凝着倒影看了太久,对方的愤怒在不知不觉间涌入他的胸膛,成为他的一部分,牵动着他的心魄。
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
可惜现实扼紧了他的喉咙,就连片刻喘息的时间都不留给他。赵潜呈砸踩的声音才刚刚停住,他便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蹬蹬地踏在悬木上,带起一阵吱呀摇晃的声音,想来是方才的喧嚣惊动了楼下,引来赌坊的人登楼探查。
“我去应付。”冯广生道,率先转过身,抢了一步,用身体堵住门口。
晏千帆望着冯广生的背影,只见他与来人低声说了什么,而后又从袖底摸出一锭银子,塞进对方手心。从门缝中隐约可以窥见来人的打扮,一身雍容华服,大约是赌坊的老板。
这位老板看来经历过许多风浪,态度比簇拥着他的喽啰要镇定得多,拿了银子,听了解释,便不再多问,带着一行人转身离开,将门从外面阖上,将守在门边的店小二也一同唤走。
冯广生站在门边,长吁了一口气,塌下肩膀。
此刻,云霄殿里便只有三个人了。
赵潜呈全然没有留意周遭的响动,他呆站在原地,站在一片由他亲手缔造的废墟中,低垂着头,目光透过凌乱的发丝四处搜寻,像是个怅然迷路的孩子。
晏千帆踱到赵潜呈面前,双手在衣袂上抹了抹,抹去手心的汗,才开口道:“我之所以跟你赌,不是为了赢你,更不是为了羞辱你,只不过想让你明白,你本来不该死,不必死。你若是认了命,心甘情愿死在这里,才是真的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