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月华的剑意已经远远超过杀意,剑气剑落,恨不得连对手的魂魄都撕成碎片。
“后悔了么?”持剑者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冯广生在战栗中微微睁开眼,用极其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直到亲身体会之前,他从未思考过失去十根手指的滋味,痛楚剧烈如洪,但又不至于将他彻底击挎,他的头脑仍是清醒的,然而反抗与逃跑的念头已经被抽去,抽得一干二净,分毫不留。
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望着他,没有丝毫的怜悯,他听到那个声音说:“后悔也晚了。”
一双手将他拎离地面。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晏月华竟将冯广生鲜血淋淋的身体抗在肩上,转身迈开脚步。
人们很快看出,晏月华的目的地是众人身后那一座石塔。
“你……你……放开……”
冯广生虚弱地唤着,心下生出自绝的念头,可惜牙齿抖得咯咯作响,嘴唇根本无法合拢,晏月华架着他的残臂,将他扛在背上,每一步颠簸,他便咳出一口血,最后,大约是被自己的血呛住,他连咬舌的力气都没了。
他再一次回到南天塔,方才带着雀跃的心思攀过的台阶,此刻却成了通往黄泉的绝路。
塔下,柳红枫也安静地抬着头,许是那一刻的情境太过肃穆,泱泱人群中竟没有一处杂音。只有笃笃的脚步声从塔中传出,缓慢而深沉。
晏月华身形偏瘦,但脚步声却像是一只蛰伏的巨兽。仿佛走在石阶上的不止他一个人,而是晏家世世代代的先祖重叠的身影。
月上中天,星辉稀落,照亮夜色的是南天塔的灯火。
火光中浮起两条影子,以窗框为棱,晏月华和冯广生的身影宛若画卷。
画卷短暂静止了片刻,而后,只听乒的一声,原本安静燃烧的火焰骤然高高腾起,瞬间便填满了整张画布,两条影子的剧动也随之加快。
柳红枫站在远处,却看得一清二楚,火光将晏月华的动作放大了无数倍,他将冯广生高高举起,往灯台上掷去。
灯台锒铛倾倒,滚烫的灯油从碗大的口沿中溢出,泼在冯广生的身上。火焰也被引来了,在沾满燃料的血肉之躯上翩翩起舞。
晏月华闪向一旁,影子从棱中跃出,离开了画幅的范围。于是,火光跳耀的窗口便成了冯广生一个人的舞台。只见他的身体竭力扭动着,试图逃走却又踉跄倒地,好似一条癫狂的蛇,一只抽搐的蛙,影子破碎又粘连,反反复复,将垂死挣扎四个字演绎得生动淋漓。
好一出独角戏。
“晏家人受过的苦,今日全都给你尝一遍。往后你就去阎王殿里忏悔吧。”
晏月华低声道,塔里没有旁人,无人听见他的声音,无人看见他脸庞,于是他勾起嘴角,露出前仰后合的痴狂之态,笑着比火光还要灿烂。
晏家世代先祖,仿佛也借他的脸笑着,笑得狰狞又畅快。
溢出的灯油熊熊燃烧,许久过后,火势终于变小,变暗,火中舞动的影子也变作黑瘦的一条,而后,终于使尽最后的力气,完成了一次飞跃,跃出画框。
冯广生夺窗而出,顺着笔直的石壁跌坠而落。
他的身上仍包着火,他就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球,落在夜里漆黑的地面上,砸出一声闷响。
窗棱中,地面上,火光一齐变弱,渐渐熄灭,最后,那燃烧殆尽的残躯只剩下焦黑一片。
好戏终幕。
晏月华从塔中缓步走出。
他踏出第一步时,候在塔外的人群竟不约而同地向后退了一步,脚底发出齐刷刷的声音,像是在恭迎他似的。
他仍披着惯常的鹤氅,神色也恢复了平静,然而,鹤氅上沾了一片红,在深黑的背景下,竟也如此鲜明耀眼,明明是血,却仿佛是火焰的余韵。
他的手上拎着另一柄剑,莫邪剑。
众人皆退之时,唯有宋云归上前一步,拦在他的面前,道:“这剑不能再给你保管。”
*
晏月华不躲不避,径直迎上宋云归的视线。
虽说东风堂和铸剑庄在江湖上势均力敌,平起平坐,但晏月华的年纪毕竟比宋云归小得多,倘若无视地位,单论辈分,宋云归毫无疑问是他的长辈。就算他的气势能慑住旁人,也拿坡脚的宋堂主无可奈何。
宋云归挡住他的去路,用教训晚辈的严厉口吻道:“晏月华,你的行径实在非君子之为。”
“是么,”晏月华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道:“站在这里的又有几个真君子呢?不过是披着人皮的鬼胎罢了。”
宋云归神色一凛,抬起手杖,重重敲在地上:“休得妄言!”
晏月华笑了一声,笑容似有些苦涩,脸上挂着被火熏燎出的泛黑的焦灰,而后他便伸出手,将失而复得的上古名剑送往对方眼底:“宋堂主有意保管莫邪剑,那就尽管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