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守夜。”
段长涯的脸颊出现在视野一角,是大火肆虐的废墟中唯一存活之物,是这片焦黑的天地里仅存的一抹亮色。
柳红枫从下方凝着对方的脸,道:“段少侠,你虽劝诫我不要贪心,但你大约也是贪心之人,什么都不愿舍弃。”
段长涯眨了眨眼,答道:“或许吧。”
柳红枫道:“像你这般贪心的人,早晚会被人欺骗,遭到背叛,失去一切。”
段长涯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经历过了。”
柳红枫道:“是么,那骗你的人一定是个混账,就算你杀了他,他也没什么好冤枉的。”
漫长的沉默过后,段长涯道:“你说得对,明天天亮之后,若是能从这里逃出去,我便考虑一下去找他复仇的事。”
“明天么?”
“对,明天。”
待到天亮后,黑暗便再无法充当他们的掩护,初生的旭日中,他们注定要看清彼此的脸,注定要结束这一场艰辛的对垒。
但至少今夜,他们还能同舟共济。
今夜,段长涯在柳红枫面前,还能够装出温柔体贴的模样。
段长涯仍旧握着柳红枫的手腕,将残存的力气徐徐注入他的经脉。
柳红枫终于累了,他再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维持这场漫长的拉锯,他缓缓合拢双眼,感觉到眼眶微微发烫,有些湿润的东西在其中打转,随时可能决堤而出。
然而,另一只手覆在他的眼睑上,将积蓄的泪水轻轻拭去。
残余的火焰终于熄灭,方寸的洞天犹如经历了一场浩劫,在满目烟尘中归于沉寂,然而,在人们的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地底的泉水重新涌出,徐徐浸润干涸的土壤,像是要将支离破碎的一切修补如初似的。
泉水是那么孱弱,大约要过上几个月,几年,才能抹去这场大火所留下的伤痕。
然而,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今夜被肆虐的火舌吞噬而死的部分,将在遥远的未来重获新生。
在阖眼之前,柳红枫微微张口,自言自语道:“明天过后……不劳你动手,我就快要死了……”
他用轻不可闻的气声吐出这句话,而后,终于彻底失去意识,陷入沉沉的睡眠。
第二十五章 墟里人
翌日清晨。
习习朗风从海面的方向拂来,驱散了晨间的朦胧雾气,刚天亮不久,瀛洲岛西南角的码头便挤满了人。
人群是被船影吸引来的。
船影有前后两艘,都是双帆的大型福船,船身宽阔稳健,首尾上挑,风帆足有三层楼宇的高度,帆桅尖端的长杆上挂着官旗,迎风鼓起,衬着湛蓝的天色,飘扬得格外起劲儿。
沉寂了数日的大海终于重新苏醒,对于身心俱疲的武林人,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一大清早,人们便闻讯而来,等待着乘船离开这贫瘠的岛屿,回到陆上好好逍遥一番。
西岭寨众也混在人群中。年轻的齐顺第一次瞧见如此敞阔气派的大船,不禁张大了眼睛,,极目远眺:“这些船是来接我们回去的吗?”
齐顺身旁的张独眼抱着手臂,答道:“当然是了,不接人,难道还来兜风不成。”
张独眼的臂上还缠着纱布,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往日里敦实的身子消瘦了一圈。南天塔下决战的那一夜,他为保护安广厦,和铸剑庄的护剑使恶战一场,受了重伤,经过两日的休养,才总算恢复一些元气。
齐顺像条尾巴似的跟在张独眼左右,追问道:“这不是官府的船么?”
“是吧,除了官府,谁还有这样的大手笔。”
“这些天岛上发生许多命案,官府该不会找武林人算账吧?”
“算账?怕是算不过来的。岛上的官衙老爷早就死了,案宗也没人记录,只要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官府总不能不讲道理吧。”
“哦。”齐顺应了一声,但脸上仍蒙着一层着疑色。
眼前这大张旗鼓的阵仗,委实令他感到心颤。
周围人的心思与他差不多,疑惑和担忧都写在脸上。武林与官府打交道的经验本就不多,今日的场面更是绝无仅有,众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谁也不敢大声讲话,但谁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只能愈发向前挤,望眼欲穿地注视着码头上的局势。
远远看去,平南世子候在长堤尽头,翘首期盼官船靠岸,背影颇有些急不可耐的意味。充当他护卫的是东风堂与天极门并派后挑出的精锐之师,就连宋云归也陪侍在他身边,态度毕恭毕敬。
头船在众人的瞩目中缓缓靠了岸,另一艘紧随其后,次第落了锚,候在长堤畔,庞大的船身将空旷的海岸线填得满满当当。从船上涌出一群官兵打扮的人,停在世子与宋堂主面前,用众人听不清的声音交涉。